伙伴

    紗窗在德國相當罕見,不是因為德意志乃飛蟲絕跡之地——恰恰相反,蟲族在德國昌盛得很。想來是因為德國人似乎不介意蟲族登堂入室,想開窗就開窗,任憑蛾蠅蜂蚊自由來去。可是我很介意。抵達杜賓根、住進大學宿舍的第一天晚上,我將百葉捲窗拉起過半,讓玻璃窗敞開後,坐在書桌前瀏覽臉書。起初只覺得流瀉入室的春夜空氣清冷醒腦,不多時,卻發現許多細小的飛蟲翩然降落在純白的桌面上。猛一抬頭,赫然見到房頂燈下已是群蛾亂舞,窗邊也群聚著各色飛蟲,在牆上緩緩地游移,似乎是在散心,又像在打探這個新天地。我慌忙將玻璃窗緊閉,刷刷刷抽取幾張臺灣帶來的衛生紙,盯著這些或飛躍或徐行的節肢動物,遲疑良久,終於痛下毒手,將視線所及的蟲子悉數抹殺。「原諒我,這是我們南方島國的習性。」我彷彿聽見自己這樣說。

    從此以後,我便甚少在夜晚開窗,頂多將百葉捲窗上拉少許,將玻璃窗調整為垂直模式後,使其略微內倒。蟲子還是會進來,只是路變得曲折又狹窄。接下來幾天,房裡的飛蟲仍舊不少,大概是那晚隱身在陰暗的邊角,沒被我逮到。我有時順手解決一兩隻,其餘便不予理會。不過飛蟲的數量迅速下降,納悶了一陣子後,我終於注意到書桌右邊牆角的蜘蛛網,和網子的主人。

    那是一隻不小的蜘蛛,八隻長腳伸展開來,足以佔據成年人的半個手掌。全身是混凝土般沉穩低調的灰色,隱隱帶有某種花紋,但是我不敢湊上去細看。不知道牠毒性如何,我想。牠端坐在網中央,安安靜靜沒有聲息。我注視著牠,卻不清楚牠目中是否有我?蛛網上似乎卡著許多蟲屍那樣的東西,我好像能在其中辨認出殘破的飛蛾翅膀。「看樣子,我們應該是同一陣線的?」我試探地詢問著。蜘蛛沒有回答。距離太遠了,無法看清牠的八個眼睛究竟望向何方。據說大部分的蜘蛛都有八個眼睛。

    於是我決定暫時不對牠暴力相向。不過,那天睡前,我坐在床沿,望著牆角,著實擔心了一陣。牠會不會在我沉睡之時爬到我身上?搞不好,我即將在漆黑的夜裡,被毒蜘蛛咬死?這種客死異鄉……好像也可以接受啦,可是會不會太早了?我想問清楚對方的意向,但牠想必不會回答。想要上網查查相關資料,又覺得麻煩。罷了,或許牠爬過我的身體,就像爬過某塊木頭吧,沒事的,沒事的。最後實在睏極,心一橫,關燈睡去。

    一夜無話,相安無事。

    翌晨醒來,灰色蜘蛛依然端坐在牠的網中央,安安靜靜沒有聲息。或許牠也習慣在晚上睡覺?不曉得牠一天要睡多久。驀然想起,自從我注意到牠以來,牠好像不曾有動靜。「會不會……」我心頭一緊,連忙來到牆角,深呼吸,對著蛛網吹出一口大氣。蛛網劇烈搖動,灰色蜘蛛終於第一次邁開步伐,迅捷地向網邊走了幾步,便站定不動。大風止息,一切靜定如常。我也鬆了一口氣。

    從那天起我們就是伙伴了,儘管我始終不確定蜘蛛牠自己的想法。無論如何,牠比那些昆蟲好太多了,既不亂飛亂爬亂咬人,也不會發出奇怪的聲音。牠也比那些人類好太多了:這個宿舍群入夜以後便時常傳出人類的嚎叫聲,他們縱酒飆歌,橫衝直撞,彷彿中邪的烏蠅、著魔的蜂群。關上氣密窗,雖可阻絕外界的噪音,但是舍內的人們也不太好相處。乒乒乓乓,嘰嘰喳喳,嘻嘻哈哈,他們和外面的那些是同類的吧。還是蜘蛛你最好了,一直那麼沉穩地待在網上,安安靜靜地,等著糧食前來。我也是常常靜默地待在網上,盼著遠方的故鄉,有些人能捎來訊息。但多半時候是一切沉寂,只能看著一盞盞綠燈明滅,知道哪些人今天上線了。一盞綠燈亮起,對我來說代表了某種共在。就像我和蜘蛛,在同一個空間裡生活著,沒有太多話可以說,只是靜靜地陪伴,無言地相忘,低調地在彼此的生命中在場。我逐漸發覺自己確實需要這樣的陪伴,在這個地處黑森林邊緣,幾乎無人熟識的小城。

    有時候一覺醒來,或者從外歸來,會發現灰色蜘蛛不在牆角。我起初有點驚慌,後來也就習慣。牠似乎能夠從某些我並不知曉的通道出入這個房間,有時應該是主動狩獵去了,或許有時牠也需要遠行解悶。在這個鮮少開窗的房間,空氣確實是沉鬱的。牠和我一樣,無法持續待在房間裡,需要出去一下再回來。

    然而,就在我某次遠行後,房間裡再也沒有灰色蜘蛛的蹤影。我想,大概是我們的默契斷裂了,牠以為我不會再回來,於是逕自離去。搬出宿舍前,我依規定清掃了房間,持掃帚把牆角的蛛網刷除。大概就是這樣了吧,往後道阻且長,再難相見。

    就像某些綠燈悄悄淡出了燈海,再也不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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