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去某補習班試聽了一堂德語課。剛好這一班換了新老師,大家就自我介紹了一輪。照例說了我讀哲學系,未來想到德國攻讀哲學博士云云。自我介紹之後,老師又要大家玩一個(有點多餘的)「互相認識的遊戲」:每個人在紙條上完成兩個句子,老師收齊後,讓大家猜哪個答案是來自誰。
這兩個句子是:
- 我的嗜好是…… (Meine Hobbys sind…)
- 將我和你們區別開來的是…… (Mich unterscheidet von euch, dass…)
某張紙條上寫著:
- 我的嗜好是……讀簡單(einfach)的哲學書……
- 將我和你們區別開來的是,我現在沒有目標。(Mich unterscheidet von euch, dass ich im moment kein Ziel habe.)
聽到第二句的時候,很多人都笑了。我在猜的時候,還打趣說:沒有目標啊,這真是(令人)悲傷(traurig)。
那個同學似乎是個內向的人,講話的時候有點膽怯。中堂下課,我到教室外休息,耳聞她和櫃檯討論,她能夠轉到哪些班。似乎是覺得這一班太簡單,或是進度太慢(花了超過一個小時在互相認識)。後來她抓起背包就離開了。
二
或許再也見不到她了。夜色深濃,窗外逐漸闃寂之時,猛然想起她那句話。「我和你們不一樣的地方是,我現在的生命沒有目標。」是什麼樣的心境,會讓她在那樣的場合說出那樣的話?她揣測其他人的生命都有目標,因此她和大家都不一樣。她應該還有其他與眾不同之處,但她選擇呈現出這件事情。她是否正面臨什麼難關呢?為什麼她會覺得生命沒有目標?突然覺得自己的打趣實在太沒良心、太賤、太惡質了。
不知道她的兩個答案是否相互關聯?是覺得生命沒有目標所以去讀哲學書,還是讀了哲學書才發現生命沒有目標?或者,這兩件事其實構成了一個無窮循環的惡夢?那我呢?我的生命就有目標嗎?順利的話拿到博士,走運的話再謀得教職,然後呢?我真的可以那麼肯定地說,我的生命很有目標,「沒有問題的!」?說到底,一切的盡頭都是虛無吧。如果生命終究會走向虛無,一切的追求有什麼意義呢?
想起德語老師說,那位同學的答案實在是非常哲學。老師說,無論我們做了什麼、達到什麼樣的成就,似乎也對整個世界造成不了多大的影響。那麼,那些目標,真的是值得追求的目標嗎?那位同學的答案,也許蘊藏了哲學式的思路。人類如此渺小而有限,宇宙之大,似乎讓一切都無足輕重。
人類不斷探問生命的意義,然而廣大無垠的宇宙安安靜靜,沒有回答。
三
某一學期,所上開了一門課,叫「意義理論」。看著布告欄上的課程列表,我隨口問一旁的學長,意義理論的內容是什麼。「是語言哲學的東西喔,總之不是在探討什麼人生的意義啦。」
學長顯然知道我感興趣的是人生的意義。人生意義這個問題,曾在生命的某些時刻,將我推向哲學。生命在許多幽暗的關頭,從無光的深淵中跳出來,劈頭質問我它的意義。或許是因為這樣,我在哲學的追求中,往往渴望能找到一個最終的原理,將自己安安穩穩地置於其上。對,就是安身立命。因此,我的探問,是以不再探問為目的。如果真能找到可以牢牢抓握住的真理,我願意放棄繼續追求。
或許是因為這樣的氣質,我特別喜歡亞里斯多德的哲學,因為他明明白白告訴我,有一種安頓生命的方式。生命的最終目的就在那裡,雖然那並不是某種靜止的東西,而是一種持續不斷的活動。但是,我最近越來越覺得,亞里斯多德似乎過分樂觀地忽略了某些事情。他的系統應該不是最終的解答吧。
突然覺得,我和那個同學似乎沒有不同了。人們追問著生命的意義,寂靜的宇宙吸納所有聲音,沒有回應。
寫於 2018年10月
✽ 2019年8月19日:
此文寫成之時,艱險和苦厄尚未降臨臺灣與香港。於今回望,文中的那些提問竟顯得奢侈。
我們是否能不被那黑暗漩渦吞噬?
我們都在意義之海漂浮著,試圖想找到可以攀扶的木板,可是我常常想,從來都沒有什麼絕對不會被侵蝕的木板可以讓我們倚靠。或許我們只能學會在深不見底的水裡泅泳,抗拒水的阻力,往遠方模糊的陸地蹤影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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