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華華


1

    今夜又係華華个月光。

    阿軒牯站在公寓頂樓,望著沉睡中的城市發楞。彷彿整個城市都睡了,只有自己還醒著。最近越來越常失眠,躺在床上,明明該疲倦的都疲倦了,睡意已達滿水位,腦子卻怎樣也無法鬆懈下來,不斷高速運轉,卻也不是真的在思考著什麼。千頭萬緒不受控制地浮出隱沒,糾纏不清。睡意就這樣慢慢地消耗殆盡,全身的氣都浮了起來,讓他離夢境越來越遠。也許是世界越來越複雜了,那時的世界比較簡單,日子比較簡單,思緒比較簡單,入睡也比較簡單,一下子就沉入夢鄉。

    又是個沉不下去的夜晚。早上看到臉書的動態回顧後,打開了電腦中塵封已久的那個檔案,就像打開潘朵拉的盒子。只不過裡面跑出來的不是災荒疫病,不是牛鬼蛇神,而是幾年前的自己。其實阿軒牯還滿喜歡臉書新增的這個功能,每天都滿心期待地點開當日的動態回顧,查看一年前、兩年前、三年前的那天,自己發了什麼文、上傳了什麼照片、分享了什麼歌曲、和誰成為朋友。從那些時光的碎屑,可以看出生活的痕跡,以及「自我」的演變。在這個時代,人們開口閉口總是「不要失去自我」、「要懂得表達自我」之類的宣言,而很多時候人們似乎連「自我」究竟是什麼也搞不清楚。

    遙想那天,自己也是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就站了起來,面對著全場睽睽的眼睛,以略為乾澀的聲音說道:「我只是嘗試發出不同的聲音。我希望有更多人,尤其是這第一學府的學生,聽到我的聲音,並試著去思考自己的所作所為。特別感謝我的同儕,你們是我的創作動機,激發了我的創作能量。」這段話後來出現在他的臉書動態上。好像沒有半個同儕按讚。幾年後,阿軒牯默默按了這篇動態讚,然後點入資料夾邊遠的角落,打開那篇獲得首獎的小說。太陽王傳說。屈原。東君。第一學府學生。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一些字句跳入眼簾,他想起了一些事情,回過神來,月光[1]既經高高掛在天頂。

2

    獲得首獎之後,太陽王的名號在偌大的校園中悄悄地傳開了。人們竊竊私語著對於這篇小說、對於這個人的評價,儘管他們多半不知道這個人究竟是誰。太陽王確信他的文字和思想已經開始在人們的心中掀起波瀾,確信他正在慢慢提升這個沉淪中的校園。然而在他完成任務之前,一切似乎都混濁得難以忍受。於是太陽王決定申請轉入人文社會資優班,這是他在這個校園中最後的可能的棲身之所。經過一番激烈的爭鬥,太陽王從三個人當中脫穎而出,別忘了他可是王。終於要撥雲見日了吧,太陽王滿心期待。

    高二開學不久,太陽王就變成了大陽玉。

    「我看你離那種境界喔,還差了一點啦。所以名字可以改掉一點,就叫大陽玉吧!」大陽玉看著樸哥,彷彿看到一顆圓滾滾的馬鈴薯在說話。據樸哥說,人社班的同學聽到那個寫〈太陽王傳說〉的人要轉來,都像期盼著外星人出現一般。「結果仔細一瞧,嘿嘿,還真是個外星人哪。」樸哥一面說著,一面拿出毛巾擦汗。大陽玉看到一顆大汗珠從樸哥紅潤的臉上滴落,彷彿可以聽到它打在地上的聲音。

    大陽玉聽到汗水滴落地上的聲音。他頭上的汗是熱的,背上的汗是冷的。整個教室靜悄悄,所有人都等著他說話。他只能略為顫抖地說:「我……我看你上課在玩手機,這是不對的行為,所以想教……教訓你一下……」「關你屁事啊!而且我玩的不是手機,是iPod Touch!」小本咆哮著,就像一頭餓虎。他曾經上課偷看「小本的」特種書刊,夾在課本裡還是被老師發現,因而得了這個綽號。現在他的休閒利器不見了,講話越來越大聲:「你這樣我可以告你竊盜你知道嗎?風紀股長有權力可以拿走別人的東西嗎!」「對……對不起嘛,我現在就把東西還你,你別生氣了好嗎?」大陽玉只能低聲下氣賠不是,從自己的置物櫃拿出iPod Touch,遞給小本,勉強結束了這場衝突。

    當初是班導師周公選他當風紀股長的。那一學期的所有班級幹部都是周公指定,大陽玉也不清楚為什麼。他很久沒有掌握權力了,自然很想做點什麼。他逕行公布了班規,彷彿上帝的十誡:不可上課打電動、不可上課睡覺、不可亂丟垃圾、做好資源回收……。不管其他同學如何不滿,他要貫徹他的意志,反正背後有周公撐腰。然而,大陽玉很快就發現,規定是規定,他終究沒有權力制裁違規者。即使統計了一長串的清單,羅列了密密麻麻的罪狀,周公看了也只是微微一笑,彷彿在問他:「你覺得這些是重要的事情嗎?」有志不能伸啊,大陽玉很快又像高一時一樣,無以名狀的憤懣鬱積在胸口。有一天,看到小本又玩了一個早上的iPod Touch,他實在忍不住了,趁下課偷偷把iPod Touch藏進他自己的置物櫃,因而釀成那場衝突。

    「你想知道今天中午的事情,我有什麼感想嗎?我是覺得,你也在放縱你自己啦。」那天下午,阿裕突然走到大陽玉旁邊,這樣說道。他黑框眼鏡後的雙眼,雖有點慵懶,卻有種使人不得不直視的力量。「放縱?我放縱!我是想要貫徹正義耶,你竟然……」大陽玉正想辯解,就被阿裕伸手堵住嘴。「欸,你想想看,你整個早上都在看小本有沒有玩iPod Touch,那你自己有沒有認真上課?沒有嘛。你為什麼可以不用認真上課,你為什麼可以把別人的東西藏起來,你憑什麼這麼做,你以為你是誰?」大陽玉還在思索,如何表明自己的一番苦心。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照進教室,光和影形成了一張網。看那光的顏色,差不多要日落了,冬季總是天黑得早。

    「醒醒吧,你根本就不是什麼崇高的人。」他聽到阿裕以一種低沉而冷峻的聲音說出這句話,彷彿法官在宣告犯人的罪無可逭。阿裕轉身就走,他走過的世界一吋吋地崩解了,光影碎散混雜,明亮和幽暗纏繞、糾結,最後化為一股洪流,吞噬一切。

    大陽玉一個人疾走著,卻始終擺脫不了那股洪流。路上迎面而來的車燈刺得他睜不開眼睛。他索性抬頭望向天際,看見如鉤的月牙垂在摩天樓旁。第一次覺得月亮這麼美。

3

    好個上弦月,此刻已經很靠近遠山了。滿天星斗,靜靜地與他對望,靜靜地和他一起眨眼。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星星,都市真像個牢籠。他躺在草地之上,星空之下,懷想這些日子走過的路。這裡是旭海,島嶼之南,群山以東,大洋之西。從臺北出發,花了十幾天徒步到這裡,陽光下海風中發燙的路上,他真切感受到自己是在著的。

    「你根本就不是什麼崇高的人。」那天以後,他決心要與太陽王、東君和屈原告別,與那個自以為崇高的大陽玉告別,斷開一切的牽連。世界並不是圍繞著他旋轉,他得自己去把握世界的脈動,進而與世界合一。時光飛快流轉,轉眼間他高三了,開始每天晚自習的生活。每當讀到疲倦鬱悶,他就會走出教室,在走廊邊眺望著黑暗籠罩操場,看遠遠近近建築物的燈光,以及按時來夜空中報到的月亮。他發現自己喜歡月亮漸漸勝過太陽了,那不是一種霸道的光亮,而是一種能夠與黑暗共存的光亮。他開始對何謂存在、世界的本質、生命的意義等問題感興趣,因緣際會之下錄取了T大哲學系,告別揮汗奮鬥的指考戰士們,一個人踏上徒步環島之路。

    大概是因為走出了自己的世界,高二以來,他逐漸對「這塊土地」產生濃厚的興趣,想要用身體去認識這塊土地。他本來就喜歡走路,徒步環島,也只是走的路比較長而已,而且繞一圈終究會回家。一出門,就踏上回家的路。所以他就這樣出發了,沿著島嶼東岸,轉入山林,來到旭海。

    一路上,除了身體的勞累,最讓他困擾的,是他聽不懂這島上大部分人的母語。他是四分之四的臺灣客家人,然而從小家裡的人就不跟他講客家話,據說是怕他說華語有客家腔。從小受過不少「正音」訓練的他,這一路走來,竟然常常被誤認為是「對岸」同胞。當他說明自己是土生土長的臺灣人後,人們總會接著說:「啊你是臺北來的齁!臺北人很多都不會講臺語啦!」不然就是:「臺灣人就是要說臺灣話啊!還是……你爸媽是外省人嗎?」「呃……他們都是客家人……」從人們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們努力想要說點什麼,最終發現沒什麼可說,只能敷衍地吐出一句:「喔,客家人啊。」

    也許對這座島上的很多人而言,跟他們不一樣的人,就好像外星人吧!差別在於,人們會對真正的外星人很有興趣。臺灣確實是他的母土,但從很多方面來看,自己和她卻那樣疏離。

    他躺在草地上,看著繁星和月亮。四下無人,只有從各個隱密的角落傳來的草蟲聲。白天可是看不見這些星光月光呢,他想著,一邊聞到青草甜甜的香氣。突然他想起小時候聽過的一首童謠,努力七拼八湊把它唱出來,雖然幾年後的阿軒牯可能完全聽不懂他唱的是什麼。拼著這首童謠,他感覺自己過去的人生的某些碎片,彷彿慢慢被拼湊起來;之前崩解的世界,也一點一點重組成形。不過,那已經是不一樣的世界了。他大聲地唱著:

月光光,秀才郎,騎白馬,過蓮塘。
蓮塘背,種韭菜,韭菜花,結親家。
親家門前一口塘,生个鯉嫲八尺長。
長个拿來煮酒食,短个拿來討餔娘[2]

    唱完,他在星空之下大笑,笑聲迴盪在山林間,飄向海洋。上弦月在山巔矜持地凝望著。

4

    阿軒牯在椰林大道上疾走。四年來穿梭在T大校園中,通常是騎腳踏車,不過今天他想走走路。還記得剛上大學个時節,有一擺轉去新竹竹東阿婆个屋下,阿婆對他講愛煞猛讀書,以後考個公務員,頭路較穩定。他是努力讀書了,只是從來沒想過要考公務員--如果哲學教授算公務員的話,那就算有吧。

    四年以來,除了煞猛讀書,他也在重新拾回自己的母語。他修了學校的客語課,認識了一些人,同時發現像他這樣幾乎要斷根的客家後生,實在為數不少。每每遇到生活的磨難,難以喘息之時,他就會想起阿婆所說的,在頭份、峨眉、內灣、竹東等地來來往往的家族遷移史,以及每次坐車經由臺三線回老家,山間林間的月光。T大校園中充滿了浸淫在都市文明中的「現代人」,阿婆那一輩則象徵了傳統和鄉土,他覺得,自己似乎處於兩者之間的灰色地帶,真不知道要往哪裡擺盪才好。

    無所適從的夜晚,他就會到室外看著天頂个月光,思考生命應該像月光的哪種面貌。月光的面貌每天都不太一樣,不過總是周而復始。人生可不是這個樣子啊,永遠都回不去了。他漸漸明白,他只能不斷地前進下去,拋棄該拋棄的,接納應該接納的,拾回必須拾回的,不斷成為新的人。舊的時代和舊的鄉土只屬於阿婆那一輩,他要創造屬於他的新鄉土。「不管怎樣,這就是我。」

    於是他給自己安名為阿軒牯,因為他另一個名字裡有個軒。

    滿月已經從東邊升起。阿軒牯從椰林大道轉進小路,彎彎斡斡行等有十分鐘,來到校園一處僻靜的角落。佢行入「伯公亭」,來到伯公跟前,雙手合十。

今夜吉期,弟子○○○拜請伯公:
弟子昨晡日接下本校客家研究社个社長,愛來傳承𠊎兜个語言同文化,望伯公保佑社運昌隆、招生順利!若係伯公歡喜,請分𠊎一隻聖筊。


    鏗然數聲,聖筊落地。月光穿入亭中,照在筊杯之上,光華華仔,實在當靚。

5

    今夜又係華華个月光。

    阿軒牯望著沉睡中的城市,想著自己這一路走來的風景。如果說現在的自己比寫〈太陽王傳說〉的自己,多懂了些什麼,那應該就是這世界並非簡單的二元對立,光明與黑暗的二元對立。這些是月光告訴他的。白天很難看見月光,月光要在黑夜裡才清晰,所以她的存在,某種意義來說,離不開黑暗。所謂生命,應該就是由光明與黑暗、純潔與汙穢、善良與邪惡……,以及許多不可劃歸為二分法中任何一個分類的事物,所構成的整體。這才是生命真實的樣貌。過去的一切,也和現在的自己,構成同一個整體。與其斷開連結,不如承認他,老老實實地承認他。

    日落月升,月落日升。這城市將會醒來,你也將繼續你的旅程。阿軒牯彷彿聽到天頂的滿月這樣對他說。

    「遽遽來去睡目囉,無就日頭愛晒屎朏哩。」阿軒牯離開頂樓,走進黑暗之中。


寫於2016年 夏


[1] 客語,月亮。

[2] 客語,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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