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月開始,部隊調整作息時間,晨間改為六點起床。迄今為止,日出時刻都在五點半左右,正好符合我自己應該起床的時間。最近這幾日,我大概四時許就會醒轉,坐起來,設法看清手錶上的時間。此時四周仍是一片黑暗,我只能努力挪移手臂、轉動手腕,取得一個適切的角度,讓錶面恰好迎著窗外透入的稀微光線。辨認出錶上數字後,我遂寬心躺下,試圖繼續獲取一些睡眠。五點半之前,我大約還會再醒來看錶兩三次,直到察覺窗外大明,確認時刻約莫五點半,於是戴上眼鏡,拔去耳塞,下床落地。這時通常已經有幾個人醒來,可以聽見他們窸窣的拖鞋聲由近而遠。我遂穿上外套,步出寢室,轉頭就撞見太陽從遠方交錯的群山背後探出頭來,光色流蕩,暈開在晨霧與朝雲之中。此時,大半個寢室都還在酣睡,世界仍是安安靜靜的,讓我能擁有一個不受打擾的須臾,駐足凝望那從黑暗中逐漸醒轉的群山,以及如蛋黃般流溢的朝霞。
但我擁有的也只有一個須臾。我必須盡快前往廁所,展開下個行程。一切彈指之間就會開始轉動,你彷彿能聽到齒輪磕卡磕卡咬合的聲響。於是,你不得不將視線抽離那些迢遙高遠的事物,回到身邊那些瑣碎的枝節,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將它們整理妥當。
直到退伍,你大概日日都必須花上大把時間,周旋在棉被的摺角、迷彩服的衣領袖口,以及鄰兵的後腦勺之間吧。為自己掙得更多凝望遠方的時間,應該是一個值得努力的目標。
2
天氣悄無聲息地轉涼了,且日夜溫差極大,堪比長官陰晴不定的臉色。某幾個夜涼如水的魔幻時刻,迎著微冷的秋風,突然感到一陣詩意襲來。但那就只是詩意而已,空洞沒有內容的詩意。可惜啊,在這個荒涼的地方,它怎能豐潤起來。
3
長官們說著「若你某事做得不好,就要怎樣罰你」的時候,似乎都是將達不到標準的人設想為「明知故犯」、「蓄意違反規定」的頑劣份子。但是,很多人明明就已經盡力了,卻還是達不到標準因而受罰,或是每天提心吊膽深怕一鬆懈就遭殃。我實在覺得這不公平(對,我就是每日擔心受怕的那種人)。長官們知不知道,他們某種意義上,持續製造著憂懼和恐慌呢?
4 語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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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假當天,在寢室裡)
鄰兵A:「歡迎回來……」
鄰兵B:「歡迎回到地獄。」
鄰兵C:「歡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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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募員來了)
招募員甲:「我來自蘭陽指揮部,各位知道蘭陽指揮部在哪裡嗎?」
眾役男:「不知道!」
招募員甲:「好,我就來告訴你們!」(擺動肢體)「來,看我!把我當成臺灣!這裡有一顆頭,」(指)「就是頭城……」
要注意的是,蘭陽指揮部不在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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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募員又來了)
招募員乙:「告訴我,當兵到底有什麼不好?」
眾役男:「不自由!」
招募員乙:「為何不自由?」
眾役男:「沒有女人!」
招募員乙:「亂講,軍中這麼多女人,怎麼會沒有女人呢?你可以在軍中交一個女朋友,就是軍用;在外面也交一個女朋友,就是民用。有機會,兩個一起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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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長要我們把隨身攜帶的課外書籍拿回寢室放)
鄰兵D:「欸,為什麼上課不能看書啊?」
鄰兵E:「因為,要當一個稱職的好軍人,不能讀太多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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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長1:「我們連上的鍋爐壞了,所以現在浴室沒有熱水。等一下班長會帶你們到別連洗澡。」
鄰兵F:「報告,可以在我們連上洗冷水澡嗎?」
班長1:「不行。之前有人覺得洗冷水澡沒問題,但是後來就感冒了。感冒太嚴重要出營轉診,轉診要補操課時數,假日要留下來。他就不爽,去打1985,說班長給他洗冷水澡害他感冒,搞得他假日要留下來補時數。所以,一律不能讓你們洗冷水澡。」
5
孤獨是一匹衰老的獸
潛伏在我亂石磊磊的心裏
背上有一種善變的花紋
那是,我知道,他族類的保護色
他的眼神蕭索,經常凝視
遙遙的行雲,嚮往
天上的舒卷和飄流
低頭沉思,讓風雨隨意鞭打
他委棄的暴猛
他風化的愛
——楊牧,〈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