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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熄燈號之前、起床號之後,營區都會播放幾首歌曲。除了一些固定曲目(例如〈晚安曲〉),還會加入一些流行歌。不確定長官們是怎麼選歌的,總覺得中國電視劇片頭曲/片尾曲出現的頻率頗高。或許他們只是開著YouTube隨機播放。有一陣子,接在起床號之後的是陳奕迅〈愛情轉移〉(粵:〈富士山下〉)的純鋼琴版。我喜歡在那經典的前奏響起之時,走出寢室,駐足凝望一下遠方晨霧中的群山,邊聽著樂音如安靜的細雨落下。如此,每日醒來後慣常湧起的憂傷,似乎就消解了一些。
最近添加了一首歌:周華健〈讓我歡喜讓我憂〉的純鋼琴曲。第一次聽到的時候,一時間還認不出是什麼歌。突然,副歌響起,震動我的心緒,歌詞霎時跳入眼簾:
就請你給我多一點點時間 再多一點點問候 不要一切都帶走
就請你給我多一點點空間 再多一點點溫柔 不要讓我如此難受
啊,我這些要求是否過分了呢,親愛的關西營區。
2 放手機
大抵來說,要讓一個役男聽話,最有效的辦法是拿著手機在他的面前搖。
每次回到部隊中,我們都必須繳出手機。手機鎖在手機櫃裡,櫃子一格一格標示著每個人的號碼,井然有序。然而,放手機時人們總是爭先恐後,蜂擁到小小的櫃子前,彷彿被豢養的動物爭搶著飼料,嘴巴鼻子都要擠在一起了。是的,我們就是被豢養的動物,手機就是我們的食糧,我們的生命(雖然某種意義上,這個「我們」並不包括我)。
一般說來,每日午餐後會放約半小時的手機,晚餐後也會放半小時,晚間七點到睡前則不一定,有活動就不會放,沒事則有機會放到一個多鐘頭。不過這對於我們的眾役男而言似乎遠遠不夠,你可以從他們熱切的眼神看出那些渴求。他們口中叨念著「我要手機」,在廁間的門板上寫滿了「我要手機」,彷彿那是某種咒語,不斷喃喃念著,就能稍稍緩解鋪天蓋地而來的,存在的重負。
除了放假,手機大概是最能牽動役男們情緒的事物,尤其是負面情緒。當長官們不放手機,或者放得比預期的時間少,便會引來沖天的怨氣,甚至讓不少人透過各種管道去向上級申訴。我其實曾經納悶,這些人到底是要用手機做什麼事情,一天不做就要死要活。於是我在放手機時觀察著大夥兒的舉動,發現似乎沒什麼不尋常——不外乎聊天(對象似乎大多數是情人)、玩遊戲、看影片、滑社群網站。這四件事對我而言皆可有可無,因此我始終與那些人的心理狀態有所隔閡。但是,我似乎能夠設想一種普遍的、根本的解釋,來解釋這些役男對於手機的渴求:對他們而言,「能否使用手機」這件事,構成了軍營生活和「外面的生活」在根本上的差異(或者保守地說,它是根本差異之一)。只有在用著手機的時候,人們才感到生活是自己的,才覺得自己奪回了外面的生活,牢牢握在手裡。若然,那麼不能使用手機,似乎就構成了一種隔絕、一種斷裂、一種異化。
然則,我並不在人們之中。手機對我實是可有可無,我更在意的是睡眠,因此中午我都選擇多睡一點午覺而非使用手機。其實,我真應該好好感謝放手機這個機制,以及手機對於役男們的強大驅動力,因為這讓我能在緊張的軍營裡保有些許悠閒緩慢的步調。其他人都去接受手機的餵養時,我可以慢悠悠地洗我的澡,上我的廁所,在空無一人的寢室發呆,享受片刻的寧靜……。對我來說,這樣才是屬於我的生活。
感謝我有這樣的靈魂,能夠在眾人慣常因手機而煩惱的此地,享有某種意義上的自足(self-sufficiency, autarkeia)、不受干擾(tranquility, ataraxia)。
3 役男們的性別觀:兩個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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役男A:「好可惜喔,軍營裡都不能拍照,每次我要跟女友講在這裡發生的事,都不能附照片,但是只用講的她又不相信。」
役男B:「對啊,真想讓我女朋友來這裡看看,不然她都不相信,在這裡連喝水都要聽口令。」
役男C:「我覺得營區可以開放大家帶女朋友進來,我們在操課時,她們在旁邊看,這樣她們就能知道當兵都在幹嘛了。」
(我本來預期聽到的是「讓女朋友和大家一起操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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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陣子,新竹地區各高中職陸續進營區來體驗實彈射擊(打25公尺遠的靶)。役男們看見遊覽車上的高中女生,往往瘋狂向其揮手。
役男D:「欸,剛剛有個妹子先向我揮手了耶,一直揮耶!現在的高中女生是不是太主動啦?」
(或許高中女生是在向某些稀奇的動物揮手,例如穿著迷彩服的猴子)
4
每一班都覺得分配到的工作很繁重,日子過得很勞累;每個人都覺得自己被虧待。
每個人都覺得其他人是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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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
--〈莊子 ‧ 齊物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