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退伍也才十多天,竟覺恍如隔世。確實,軍營生活與我的「現實」生活差異極大,致使我回望那三個多月的日子,都像凝視一個深淵、一個陷落的地帶。生命走著走著就陷進了某種泥淖,動彈不得,能夠做的只有等待。或者也可以這樣描繪:當我在某條尚稱平順的道路上邁進,突然被莫可名狀的力量拔離地面,懸吊於半空。被懸置的我雖能四面張望,但終究只能看著已走和未走之路,在一種抽離之中等待著。
這些感想和我進入軍營之前的預期是一致的。起初,我就是抱著「這三個多月的時光就當放水流吧」的心態來迎接這段懸置的人生。不奢求什麼實質的「進展」(譬如把握空閒時間讀書、精進外語能力),就僅僅是在這個特殊的場域感受和思想。就是在放空,以及修身養性。這是我對這段役期的定位。
2
或許,正是因為先認為「當兵就是懸置人生」,一個人才會把役期過得像某種懸置。無論如何,懸置已解除,在這段空白的生命裡,的確有某些經歷、收穫,值得記述下來。
首先要說的是,在軍營裡,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體悟了人類對於秩序的渴慕和追求。當你身為行伍中的一員,你必須與其他人員標齊對正,如同一塊能夠自行活動的積木,要與其他積木共同構成一派整齊的軍容(至於這軍容是否壯盛,就是另一回事了。士氣這東西,顯然涉及情緒勞動)。當你被當作「單兵」來檢視,你的四肢軀幹就得隨時保持在給定的位置,不可妄動。就連你的「身外之物」,也逃脫不了軍營裡的秩序:牙刷、牙膏、鋼杯、臉盆、肥皂盒、鞋子、衛生紙……皆有其定位。棉被和蚊帳,除了要各安其位,還必須以特定方式摺疊,伏貼平整,拉(捏)出稜線與尖角。究竟為什麼要遵守這許許多多的秩序呢?如果軍人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勝利,上述大部分的秩序似乎都是無用的。或許還能更離經叛道地發問:難道亂糟糟的,不能打勝仗嗎?如果我們能夠以「無序」的方式獲得勝利,是否就能別那麼在乎秩序了?軍容整齊、物品有序,才會好看啊,你說。那我就要問了:對於「秩序之美」的欣賞,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深植在我們的心中?我們是否能夠抵抗秩序的誘惑?
也許對於軍方而言,重要的與其說是我們的身體和物品是否具有秩序,毋寧說是將秩序加諸於物之上的過程(是的,身體和物體都是物)。藉由這個過程,他們的力量獲得彰顯,我們才懂得要柔順、要服從。
只是,這些秩序能夠抵達的深度始終有限。就像摺棉被,其實就是把那些參差不齊的部分拚命往內裡塞,只要外圍,只要那面向檢查者的正面看起來平整無皺、有稜有角,也就能相安無事。同樣地,我們只要讓軍營的秩序停留在我們的表層,也就不致走形崩壞,得以勉強度日。
3
大多時候,做做表面工夫就好。這不僅是我們這些被迫入伍的役男奉行的準則,也是許多職業軍人的生活態度——至少在關西新訓中心是如此。軍營生活的最高指導原則,就是讓自己不被處罰。為了不讓自己被處罰,表面、形式一定要小心翼翼地照顧好。比方說,課表排定了下午是戰鬥教練,那就一定要去軍械室取槍,一定要全副武裝帶隊到遙遠的操課場地。不過,全員是可以在那陽光普照的大草原上坐著發呆一下午,只要長官經過時起身認真一下即可,反正該有的都有,隨時機動待命。
不想被處罰,那就徹頭徹尾、全心全意地做好每一件事情,不就皆大歡喜?非也,如此他們才不歡喜,你以為他們當真視完成任務為生命意義的泉源,熱愛著報效國家?至少我在這個營區所見到大部分的職業軍人,都是在軍營生活的最高指導原則之下,努力爭取最大的空間,從事自己真正想要的活動,而那通常是吃喝玩樂。官階越高,似乎越是輕功高手,閃、躲、飄的本領爐火純青。顯然,許多職業軍人就是將從軍視為工作賺錢,與為數眾多的上班族們無異。賺錢(藉以吃喝玩樂)之外,也許別無所求。
這是一個難以使人進步的地方。有朋友問我:何謂進步?大概可以這樣說:用你所能設想的大多數尺度(例如:辦事能力的高低、學識豐不豐富、責任心的強弱、勇不勇敢……)來衡量軍營生活裡的人們,會發現他們(我們?)隨著時間的推移,幾乎不會有所成長、進展。不會變好。這裡是個安逸的避風港,缺乏某種高遠的目標,某種熠熠生輝的理想,驅動你邁開腳步走入荊棘。
在這裡,生活是如何進行的呢?職業軍人的狀況還好一些,畢竟只要年資夠長,升等、加薪都是自然而然。但是對於我們這些役男來說,每天做的真的只是等待退伍,在這個等待之中趨樂避苦,努力不要讓自己感受到時間的漫長。有同袍告訴我,他在營外一天只需要睡五六個小時,可是在軍營裡動不動就想睡。「太無聊了,都沒事做,沒事做就想睡覺。」
4
為什麼大多數的人都不想當兵?因為軍營生活是苦悶的。對於現在的我們而言,肉體承受的磨難已不再是苦悶的主要來源(有些人當兵還會變胖)。苦悶主要來自被監控而缺乏自由的生活,以及無聊、無意義、沒有目標的日常。其實,如果賦予軍營生活一個足夠吸引人的目標,人們應該更能夠忍受肉體的痛苦,以及自由的缺乏(若自由與「想做別的事情」的欲望脫不了關係)。癥結就在於,軍營生活缺乏一個吸引人的目標,而看似最名正言順的候選者「成為一個保家衛國的軍人」竟出奇地沒有號召力。
問題有兩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我們很難相信中華民國現行軍事訓練役的內容,足以將役男培養成能夠保家衛國的戰士。當然有基本的戰技訓練,但是質與量都太低了。花在唱歌答數、管秩序、打掃的時間,似乎遠超過對於戰鬥能力的培養。一言以蔽之,就現行軍事訓練役的課程安排來說,所用的手段不足以達成目的。
第二個,也是更根本的層次是,多數人(包括我),並不想成為保家衛國的軍人。許多人對於國家的認同與愛,並沒有強到讓他們願意犧牲生命。甚至,連「我們的國家是哪一個?」這個問題,都可以有許多種回答。目前至少有兩套共同體的神話相互競爭著:中華民國,以及臺灣。
想起柏拉圖所說的,我們終究需要一些高貴的謊言、一些神話,將彼此凝聚在一起。在我們真正形成一個堅實的政治共同體之前,軍營生活的苦悶不會停息。
5
當兵,除了是進入一個陌生、令人不適的體制,也是某種走出同溫層的旅程。我這一梯雖然幾乎都是臺北市的大專兵,不過彼此間的差異已經夠我受的了。我聽到不符合我價值觀的言論會感到不適,無論該言論是否針對我、是否與我有關。在這裡,我敏感的神經經常被各種含有性別、族群、階級等歧視的言論挑起,情緒隨之震盪起伏。憤怒、沮喪之餘,我亦覺得孤獨,覺得像我這種「進步派」真是乏人理解。
有人提醒我,一個人在營內、營外的面貌不見得一致。比方說,一個人可能是因為順服於軍營這個崇尚陽剛氣質的體制內,某些顯明或是潛在的規則(這些規則獎勵了某些行為,也對某些行為造成阻力),選擇了一條阻力最小的路,於是有了歧視、物化女性的言行。那麼,要如何知道一個人「真實」的面貌呢?我採取的路徑是,綜合一個人在營中各種可觀察的言行,歸納出某種整體(或許,他在那些最私人、表演性質最淡薄的情境,最容易呈現出「真實」的面貌?)。不幸的是,退伍以來與某些弟兄的相處,似乎證實了營中觀察的可信度。
6
與這些人相處,讓我愈發察覺自己的特異。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很奇怪的人,也從未刻意掩飾自己的怪。是以,入營後沒多久,很快有人問起:「讀哲學的人是不是都跟你一樣奇怪?」我當然要為我正常的同學們說說話:「沒有喔,只有我很奇怪而已。」
不過,當有弟兄問我:「念了哲學系之後,你的人生有什麼改變嗎?」我立刻發現,似乎正是哲學,使我在這軍營裡顯得特異。我回答他:「讀了哲學系,慢慢地會發現,有些別人都在乎的事物,我不在乎了;有些別人都不在乎的事物,我開始在乎。」彼時並未明確說出「那些事物」究竟為何,但是我已逐漸了然於心:讀了哲學,我開始覺得認識、知曉、理解的過程是歡悅的,開始對於知識和智慧產生愛。我尚不清楚那究竟是什麼樣的愛,或許那就是柏拉圖說的erōs(ἔρως)。因為覺得思考、理解、追求智慧才是真正重要的事(這些事在軍營裡也能進行),於是便不甚在意能否使用手機、多久沒有性行為之類的事情。這些不在意,的確曾讓某些弟兄感到驚訝。
身為一個哲學人,一個愛智者,處於這麼一大群「不愛智」(un-philosophical)的人們之中,確實顯得特異。僅僅只是你在乎、追求的事物與別人不同,就讓你整個人顯得與眾不同(或許目標就是一切了,因為那關聯到整個生命的結構與運動)。種種比較的過程其實很有趣,弟兄們就像是一面面鏡子,映照出一些基本的事理——例如,人們傾向於依循情緒生活,也習慣以情緒狀態(而非理由、理性)來揣度、解釋他人的言行。在學院裡待久了,似乎容易忽略一些很基本的現實。
7
這段懸置的日子裡,我著實思考了許多事。不僅是多知道了一些東西,生命似乎也經歷了某種轉化。如今我已重回生命的正軌,將在學術之道上繼續前行。這段軍營生活給予我的,無論是苦悶、憂傷、疲憊抑或某些恍然的明白,都已經成為我的一部分。無法抗拒地,我已然經過軍營的中介,成為一個新的人。對此,我只能心懷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