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據

    有人說,許多人文學科,包含哲學,沒有標準答案。這樣的主張我基本上同意。不過若有人認為「既然哲學沒有標準答案,那麼哲學問題怎麼回答都沒問題,哲學文本怎麼詮釋都可以」,我可就不同意了。確實,詮釋有無數種,但我們仍能區別好的詮釋與壞的詮釋。或許可以說得更強一點:有對的詮釋(只是可能不止一種),也有錯的詮釋。區別詮釋對錯好壞的判準,除了有無犯下邏輯謬誤、理路是否融貫一致,更重要的,是詮釋有沒有證據。譬如詮釋一段文本,不能信口編故事,而必須指出文本中的哪些東西支持了我的說法;換言之,我必須在文本中尋找證據。

    從某一個方面來說,證據的功能是消除可能性。譬如一個兇殺案發生了,許多偵探分別提出推理,說出他們認為的「犯案故事」。若某偵探說的故事A與案發現場中的證據X不符,那麼證據X就消除了故事A成立之可能性。理想的狀況下,人們能夠找到的證據可以消除絕大多數故事成立的可能性,因此柯南可以自信滿滿地說:「真相只有一個!」

    然則在哲學的場域,事情通常沒那麼理想。很多時候,從文本裡找到的證據是不足的,至多只能劃出某個空間,空間之中是多個尚且可能的詮釋(因此哲學研究者們的工作還包含發掘更多證據)。記得一位老師曾說過,讀到某些對於柏拉圖的詮釋要特別小心:那些看起來非常合理融貫、天衣無縫,細節清晰井然,讓人眼睛一亮的詮釋,往往揉合了詮釋者太多的腦補和想像。那些想像雖然尚未被文本否決,但也未被證實。何況,柏拉圖的文本其實蘊含許多的矛盾和張力,使人不得不對內在太過一致的詮釋存疑。

    柏拉圖的文本如此,絕大多數的哲學文本好像也是如此。而這個世界似乎也是如此。哲學史上出現過無數的理論和詮釋,想要把握世界的真實,說出最精確的故事。然而人類能夠從世界之中發掘的證據似乎過於有限,以至於許多針鋒相對的理論竟然都無法消除對方的可能性。無數個關於世界的真相的故事,至今仍舊為人們所述說,被認可,被信仰,被喜愛(有時候會覺得,人有多少種性格與氣質,或許就有多少種哲學理論、詮釋和立場)。甚至,世界呈現給人類的諸多證據,似乎也蘊含了各種矛盾和張力——以至於好像沒有一個哲學理論是沒有缺陷的。或許,在世界的各種矛盾之中,根本不存在一個沒有被消除的「邏輯空間」,一種在人們衡量了各種證據之後,仍舊未被消除可能性的哲學理論。又或者那樣的理論只是尚未來到。

    更麻煩的是,哲學研究者們需要爭論的遠不止這些。譬如人們還需要爭論,證據Y究竟是支持C理論還是D理論的證據(要如何理解證據Y的意義呢?)。以及,更後設地來看,這種「為故事找證據」的模型,到底是不是最能把握哲學活動本質的模型(要如何爭論這個問題呢,尋找更後設的證據嗎?)。這大概就是為什麼,太多太多的哲學問題吵了兩千多年,還是未能一槌定音。

    或許有人會覺得,沒有比「沒有標準答案」更糟糕的事情了,為此緊張焦慮,灰心喪氣。但我倒覺得,可以聽那麼多迷人的故事,是一件令人歡愉的事。至少對我來說,去檢視世界提供了哪些證據(很多是以前未曾想過的!),而一個又一個風格迥異的哲學理論和詮釋,是如何與那些證據若合符節抑或扞格不入,從中經歷困惑以及(幸運的話)恍然的明白,這樣的過程確實是快樂的。

    這樣的快樂,是我存在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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