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來的時候:《靈魂急轉彎》

活著,就其最主要的意義而言,似乎就是知覺著或者思想著。

--亞里斯多德,《尼各馬科倫理學》[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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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靈魂急轉彎》這部電影似乎試圖回答一個問題:「人生的意義是什麼?」這個問題在兩位主角Joe Gardner和22號身上以如此形式呈顯:「我是為了什麼而活著?」兩位主角對問題的回答(以及難以回答),可謂推動著故事的進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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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e原本抱持的價值觀似乎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某種典型,反映了一種對於人生意義的流行看法。他認為自己的人生目的就是當一名(偉大的)爵士樂手。雖然懷才不遇,長久以來只能在中學兼任音樂教師,但他相信總有一天他會證明自己的才華,證明自己「生來就是要成為音樂家」(born to be a musician)。在他受到知名樂手賞識之前,唯一支持他相信自己生來就是要成為音樂家的證據,是他在演奏音樂時的美好體驗,這些體驗起源於年少時首度接觸爵士樂所感受的震動。那是某種宛如受到天啟的時刻,Joe似乎在其中發現了自己的天命。因著自己的生命經驗,Joe很輕易就將靈魂旅程的關鍵--火花(spark)--理解為目的(purpose)。電影的中文字幕一概將purpose翻譯為「志向」,如此便失卻了purpose這個詞彙的某一層涵義:purpose既可指涉個人主觀上欲追求的目的(因此與意圖、志向關聯在一起),亦可指涉某物被設計、製造出來時,作者所著眼的目的。如果靈魂也是某種受造物,冥冥之中每個靈魂都已經被造物者「設計」好了,那麼我們需要做的,似乎就只是去發現自己被給定的目的,然後以實現該目的為畢生的追求。這聽起來很不自由,換個角度看卻也讓人滿懷希望:只要找到那個目的,這一生就「可以」了!

    「發現自己的天賦,並且向世人證明它,如此而已。」這似乎是個簡單有力的人生信條,但是奉行這信條的人們,並不能免於偶然性的惘惘的威脅。我們要足夠幸運,才能找到自己熱愛且擅長的事物,確信那就是自己的天命;我們更需要非常的幸運,才能向這個世界證明自己生來就是要如何如何。[2]或許有些人只要懷抱著自己熱愛的事物度過一生就心滿意足,不覺得自己需要向他人證明什麼。但是Joe覺得自己需要。對他來說,在證明自己的才能之前,人生是灰暗無意義的。他不能就這樣死去。故事於焉開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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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現天命有其困難,證明天命有其困難。Joe遭遇的困難是後者,22號上千年以來面對的困難則是前者。即使在萬物堂的「靈魂版抓周」中「體驗」過各種事物,即使曾經聆聽眾多偉大導師的人生經驗,22號仍舊找不到自己感興趣的事物。如果說人生研討會(“You” Seminar)的宗旨是讓每個靈魂「成為你自己」,那麼22號似乎早就不需要參加人生研討會了。她已成為她自己,只不過是以一種否定的方式:她似乎對(在靈魂世界所能掌握的)人世間的一切都不感興趣,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激起她的熱情,沒有什麼在召喚著她。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降生為人。有趣的是,據說電影劇組在編寫故事時,一度以22號為主角,並將場景局限於靈魂世界,可是在此設定下始終想不出22號為何會願意投胎下凡,於是大幅修改為現在的版本--22號意外下凡體驗人生後,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活著,自己可以有什麼降生為人的理由。決定故事走向的關鍵,在於靈魂世界和人間的根本差異:未與肉體結合的靈魂,缺乏唯有靈肉結合才能運作的感官知覺,因此在靈魂世界無法確實地體驗人間的各種事物。例如,雖然在萬物堂中有籃球,但是由於純粹的靈魂沒有觸覺,所以無法確切掌握「打籃球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22號以Joe的身體稍稍領略感官知覺帶來的美好後,興起了「還想再感受更多」的念頭。不知不覺,她已然在這個過程中獲得了她的火花。Joe難以理解為何22號能獲得火花:對Joe來說,火花就是人生之目的,然而22號短暫停留人間所領悟的人生目的是什麼?22號說,或許就是觀看天空、觸摸落葉、用心地走路……。Joe卻認為從事這些活動只是「過日子」,這些活動似乎沒有資格成為人生之目的。直到靈魂世界的管理者告訴Joe:「火花並不是目的。」,他才明白自己的預設是錯的。

    如果管理者和Joe對目的的理解是一致的,那麼在他們的理解中,這個概念所涵括的範圍並不寬廣:或許只有所謂的技藝、專業,才可能成為目的。在這個意義下,一個人能夠宣稱X是她的目的,代表她不僅要熱愛從事X、比許多人都擅長從事X,X還必須要受到社會的認可(認可X值得人們去學習和追求,擅長X的人值得擁有聲望和地位)。[3]若然,則「仰望天空」並不能成為這個意義下的目的,因為社會並不認可它是一門難得且值得追求的技藝。儘管,一個人可以熱愛且擅長仰望天空。一個人熱愛的活動是否受到社會的認可,很大程度上並不在個人能力所及範圍之內;也就是說,在這個面向上,我們能不能找到自己的目的,並不取決於我們自己。這增加了我們在尋求人生意義時,受挫的可能性。這是Joe的觀點隱含的另一個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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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事實上,似乎有很多時刻,我們會覺得,只要能從事自己熱愛的活動就夠了,不需要什麼社會認可。例如,只要像22號那樣專注地透過肉身感受這個世界就夠了,僅僅是從這些知覺活動中獲得的愉悅,似乎便足以使生命本身變得值得欲求

    這樣的感覺,背後有深刻的道理。亞里斯多德在《尼各馬科倫理學》中提過一個富有洞見的觀察:當我們在知覺事物的時候,我們能夠同時知覺到「自己正在知覺著事物」。對於人類來說,「活著」在最主要的意義上就是「知覺著」或者「思想著」。因此,我們在進行知覺活動的時候,能夠同時知覺到「自己正在活著」。因為就人的本性而言,生命本身就是好的、使人愉悅的,值得人去追求,所以對於「自己正在活著」的這種知覺,本身即是好的、使人愉悅的,值得人去追求。這樣說來,在某個意義上,我們想要感受這個世界,是因為我們想要藉此感受自己正在活著。雖然在亞里斯多德的論證中,「生命本身就值得人去追求」僅是前提而非結論,但他似乎提醒了我們一件事情:如果我們覺得對世界的感知是值得追求的,就代表我們已經或多或少覺得「活著」本身就值得追求。也就是說,我們已經在心底認為,活著,本身就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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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靈魂急轉彎》說的火花,究竟是什麼呢?有些評論者認為,火花就是「專注地感受、體會每一個當下」,但這樣的說法以偏概全,僅以22號(或許還有Joe)的情況概括全部靈魂。既然大多數的靈魂單憑在萬物堂那些缺乏真實肉身的「體驗」便能夠獲得火花,前往人間,他們的火花就不會是「透過肉身專注地感受、體會每一個當下」。那麼,大多數靈魂的火花與22號的火花,究竟有什麼共通點,足以構成火花的基本定義?靈魂世界管理者的話提供了線索:獲得火花,表示靈魂準備好要降生到人間了。什麼是「準備好」?由於靈魂不是被迫降生,所以一個已經準備好的靈魂,必定願意降生。因此,我們至少可以說,火花是對於生命的欲望。如果靈魂們早已或多或少預知人間充滿了苦難和偶然,而仍舊願意降生,顯然他們對生命懷有強烈的欲望。有些靈魂只是在萬物堂接受一些隱約的啟發,就燃起了這樣的欲望;22號則要「下凡試試看」,才能獲得這樣的欲望。對於生命的欲望可以是對於生命本身的欲望,也可以是對於作為條件的生命的欲望(實現各種志向的必要條件,是活著)。無論何者,都可以使一個人從其生命發掘出意義。因此,我們可以說,「只要我對自己的生命有欲望,我的生命對我而言就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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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靈魂急轉彎》確實回答了「人生的意義是什麼?」這個問題,它給的答案似乎是一個主觀論(Subjectivism)的答案:人生的意義取決於我們自己。當然,我們還是可以問:「對於生命的欲望,它的起源為何?那個起源會不會才是人生意義的終極所在?」而我寧願就此停下,承認那些欲望,那些火花,都是從虛無之中迸發的,美麗的偶然。或許從來就沒有什麼造物者,我們都是突然就破空而出的,美麗的偶然。願我們都能盡力散發生命的火花,在我們回歸大宇宙的寧靜之前。





[1] 第九卷第九章,1170a18。

[2] 而萬一,其實不存在天命這種東西呢?

[3] 卡通《佩佩豬》中發生過這樣的對話:
「你會什麼才藝?」
「什麼是才藝啊?」
「才藝就是你喜歡做,也很會做的事啊。」
「我喜歡看電視,也很會看電視喔。」
「呃,你還是想個可以娛樂大家的才藝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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