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就快到了。
他喃喃自語，腳下不停。賣花生冰和冷飲的小貨車還在熟悉的地方，他很清楚，轉過那個路口，目的地便不遠了。最後一段上坡路，他跳下車，牽著它走，一面頻頻回望。他刻意放慢腳步，好像走得太快會讓什麼跟丟似的。抵達坡頂，他重新騎上車，放輪下滑。風在耳邊呼嘯，高過人身的蘆葦、芒草及其他不知名的沙丘植物夾路漫生，使他恍若進入一條奇異的綠色隧道。突然巨大深沉的海的聲音直襲而來。他牽著車，穿越密林的缺口，走到大海面前。
「我們到了。」
2
初春時節，同學一行十幾人來到宜蘭旅行。第一天晚上，在充塞整個房間的喧鬧聲中，他望著天花板，揣想L正在另一個房間做著什麼樣的事。L會不會也在想他？
那個暑假，每日輔導課結束，幾個人總會去夕陽下打排球，打到暮色沉沉，結伴覓食，再回到教室夜讀。他通常都會提早一點收拾返家，背著書包經過L身旁，有時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向他道別，而L總報以微笑。日復一日，他發現自己越來越常如此向L道別，為了那溫暖的笑容、輕柔的聲音。回家路上，他總懷著一種微微酸甜的愉悅心情。漸漸地，他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觸碰L的肩，幾次手掌在L身上偷偷滑移，L也不抗拒，依然微微笑著。他的心弦被輕輕撥動，樂聲蕩漾如海潮，在午夜夢迴之際侵入夢來，溫柔拍岸。
但其實那時候他和L並不熟。L有自己的朋友圈，樂在其中。他曾嘗試走入那個圈子，用他所不習慣的方式和L相處，卻驚覺自己做不到。那些人的氣味、語言、關注的事物，使他了解何謂「本質上的不同」。他只能抓緊空檔，試著建立起一條專屬他們的纜線，試著尋找別人感應不到的頻率。現在看來，成果並不算豐碩，但確實讓他們更熟悉彼此，形成一點點的默契。L的善體人意，讓他內斂深藏不輕易向人表露的感情被激發出來，彷彿雨季時暴漲的山洪，滔滔奔流，再也收不回了。
於是L在他不遑省識之間，出現於他的每一個夢裡。
那年冬天，在那隱於巷弄的小小麵店，他們聊一些細瑣的小事，交換生活中的感懷、體悟，相互傾訴對現實的無奈與不滿，也慎重地說起那些不切實際的白日夢。他們談到理想，談到未來，談到以後想成為什麼樣的人，想做些什麼偉大的事……。小巷裡總是寧謐，他卻感覺似乎有什麼不斷騷動，在L的話語，在他的心。看著L神采煥發的面容，他以為他明白了何謂幸福：幸福不過是，和在乎的人並肩走著，隨手指認街景與招牌，於曲折窄巷尋覓裊裊炊煙中飄逸而出的滿足，漫無目的地閒扯，然後來到燈火輝煌的大道上，輕輕道別。
那夜，偌大的教室裡，只有他們。他張開雙臂，凝視著L，聽見心跳越來越急。只見L的目光不斷轉向別處，最後還是伸開雙手，靠了過來。他們就這樣擁抱著。外頭寒風淒厲，可是他感到無比的溫暖，陶醉於那身體的柔軟，久久捨不得放手。他輕輕在L耳邊說：「我喜歡你。」L沉默不語，只是輕輕拍著他的背，但他確然感覺彼此全身的震顫。
然而，其後他們的感情竟日漸淡薄，而他已不記得自己問過幾次為什麼了。最近幾次和L擁抱時，他都感覺到一種單薄的寂寞。擁抱過後，他總無言地凝視著L，猛然察覺他們之間的距離愈加迢遙。但他知道他不能放手。他需要L，雖然他還無法解釋為什麼。
在滿室喧騰中，他想著L，歪頭睡去。
3
海水一次次爬上陸地，又一次一次地退下。彷彿有一股神祕的力量，潛藏於深藍的水面下，在遙遠不可知的地方蓄積，倏然自海天交會之際衝向這座島嶼，挾帶巨量的藍，以毀滅者的姿態，直欲吞沒所有平野及山巒，卻在抵達前放盡所有能量，徒勞地掙扎上岸，又迅速滑落。一切都被記錄在海的聲音中，那聲音包含了憤怒、痛苦、堅毅、愛、同情……，紛繁錯雜，瞬息萬變，但在他的耳裡竟有些熟悉。他能感受到大海傳遞給他的訊息，因為同一片海的聲音在這兩天裡已經充塞他的腦中無數回。
他花了些力氣，才讓單車安穩立在鬆軟的沙地上，坐下來，輕輕闔上雙眼，讓海的氣息拂過臉頰，觸摸到某些難以言說的心緒。
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難以理解的人。他的難以理解，在這短短未滿十八年的生命中，已讓他受傷無數次。於是他不自覺地收斂起性格中的某些部分，在尚未真正懂得隱藏的年歲，便將自己的情感蜷縮起來，像一條蟲，以身體包覆其實並不為人知的脆弱，試圖顯得無比堅強。但只有自己知道，身體的每一寸，都柔軟、敏感、脆弱無比。
他睜開眼，凝望著湛藍海洋。海的聲音如此複雜，海的力量如此巨大。「難以捉摸又無法抗拒啊。或許命運也是這樣？」他嘆了一口氣。一陣波浪湧至他的腳邊，使他感受到一種柔軟的衝擊。「不對。命運也有它的侷限，就像海無法永遠占領沙灘。」他霍地站起，看著逐漸遠離的潮水，大聲說道。
然而他立刻又頹喪地坐倒在地，心中的困惑如海潮般接連湧來。「愛是什麼？」「愛真能抵抗命運嗎？」「他知道他在我心裡是什麼樣子嗎？」「為什麼他不能接受我的感情？」他越說越激動，放聲狂吼：「為什麼！」
「難道，他不是對的人嗎？」悲哀無力的氣音從他口中飄出，完全被潮聲掩蓋。
潮起潮落。大海沒有回答。
4
旅行第二天，他們騎著單車，沿冬山河往海邊去。他落在隊尾，到達沙灘的入口時，其他人早已奔向大海。Y慫恿眾人，要將他丟下海。他知道此劫難逃，於是要求先到路的盡頭看看。
一直往前騎。道路兩旁豎立的蘆草在海風中輕輕搖曳，像在引誘又像是迎迓，而有時這兩者並無差別。耳中只有隱微的風聲浪聲，蓁莽間的窸窣，以及單車骨架震動的軋軋輕響。此時他的心情異常乾淨，腦中像湛藍的晴空，沒有任何雜念，只想趕緊抵達路的彼端，看看那裡究竟藏有怎樣的風景，然後返身去迎接已經無可逃避的挑戰。路的盡頭是一處泥灘地，視野豁然開朗－－原來那是一路相隨的河流入海之處。不遠處停泊著幾艘漁船和舢舨，鐵皮的船棚閃閃發亮；水中央的沙洲有鷺鷥棲息，潔白的羽影星星點點。在遠山的襯托下，這片景色特別讓人感到沉靜。他凝視河海交會處躍動的波紋，感覺一股力量緩緩回歸他的身體，充滿胸臆和腹腔。他側身進入蘆叢稀薄的陰影，褪下衣物，換上泳褲，收拾完畢重新騎上單車，掉轉龍頭，疾馳而去。
彷彿還是一樣的風景，但海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像一種呼喚。從未穿著泳褲騎車，胯下有種特殊的摩擦感。陽光很烈，從接近天頂處垂直射下，晒在他赤裸的背上。遠遠看見幾輛單車橫七豎八地停在路邊，一顆心立刻開始亂跳。放開踏板，輕巧地滑行至那株小樹下，鏗地一聲放下支架，拍了拍單車的座墊，他穿過防風林的缺口，一步一步往海邊走去。所有的人都在那裡，此時全轉過頭來，臉上浮現不懷好意的笑。
他一言不發，將涼鞋甩在一旁，深吸一口氣，走向他們。兩個同學上前，一人抓手一人拿腳，喊聲一二三，將他拋向大海。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在飛，卻發現他正往海面加速前進，還未回神，已經墜入那冰涼的腥鹹裡，口中一陣苦澀。他掙扎著爬起，抹去臉上的水珠，看見大家都對著他開懷大笑。而L的臉隱在帽緣的陰影裡，看不清表情，必須努力注視才能發現略微上揚的嘴角，以及頰上浮起的一抹淡淡的緋紅。他嘗試延伸L的視線，最終低下頭，看著自己線條分明的肉體，不知為何也笑了。春天的豔陽吸吮著他身上的海洋。他渾身發熱，血液加速湧流，一顆心燙得像火。
5
正在擦拭身體時，Y向他走來。他一直羨慕Y能從容地出入各個小圈子，和各種人保持良好的關係。經常看見Y跟L聊得很開心，當下他的心情總是繃緊的。
「你知道，L沒有很喜歡你。他喜歡的是別人。」Y猛然趨前，附在他耳邊低聲說。
「誰？」
「才不告訴你咧！」Y狡黠地一笑。
6
那天傍晚，他們兵分二路，其中幾人再度來到那處海濱。天空中的雲翳漸漸聚攏，遠方海上似乎有霧生成，為即將來臨的暗夜增添幾分神祕和詭譎。龜山島巍巍然矗立於視野正前方，顏色已轉深不少。它彷彿逐漸自休眠中醒轉，靜靜低伏著，蓄勢待發。太陽即將落入他們身後的沙丘背側，燦爛金光緊貼著沙丘的稜線射來，使他們不禁瞇起雙眼。這邊是陰鬱的天，詭祕莫測的海，那一頭則是明朗的晴空，雖垂暮仍耀眼的太陽，以及熊熊燃燒的彩霞。那荒草蔓生的沙丘似乎將他們身處的天地分為兩個世界，而人人心裡明白，光明就要退縮隱遁，夜的黑暗將主宰一切。於是他們心底不禁昇起些許壓迫和恐懼。
海的聲音更大了，早上寬廣的沙灘大部分已在水面之下。潮水嘩嘩湧來，每一波都比前一波多侵略幾分，腳下的乾爽地帶不斷縮小。他們沿著地與海的交界漫步，不時連跑帶跳以閃避倏然突襲的浪潮。不知不覺走到了一片高地，沙灘在此陡然分為兩層，他們位在的上層和大半被海潮佔據的下層之間，有一段幾十公分的垂直落差。海浪洶湧直進，像無數手掌蘊蓄內勁猛力推來，撞擊那面小小的峭壁，碎散為浪花飛濺，有些掠過他們的眼前，打在深黑的沙土上。他這才發現，眼前橫陳著不少魚屍，大多是渾身帶刺的河豚，肚腹朝天，軀體微微膨脹，眼色空洞而混濁。蒼蠅飛舞，一隻隻附著其上，放肆地享用著。他繼續往前走，小心翼翼斟酌著踏下每一步，深怕踩到那些死屍。海風中漸漸多出一股腐敗的腥味。
突然他看見一塊大半埋在沙礫之中，僅露出一小部分的物體。好奇心被撩撥起來。
那塊木頭被他徒手翻開，滾到一旁。他連忙搜尋凹坑內，卻不慎讓沙土崩落，掩埋所有可能的驚奇。他轉而仔細審視那塊木頭。
那是一截有點腐朽的樹幹。在充滿海沙的蛀洞中，似乎有什麼正緩緩蠕動著。
是一隻雞母蟲。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仔細觀察白胖蜷縮，指頭一般粗的身軀，分節的體腔和腳，以及褐色的頭殼。是真的。一隻活生生的雞母蟲，出現在大洋之濱泥沙之中的枯木裡。「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呢？」他不禁陷入悠悠的想像中：眼前是大山深林，不知名的樹歪倒腐朽後，一顆小小的卵在它的肉身中慢慢地孵化，誕生一條小小的蟲，以此枯木為食，一天一天成長茁壯。一陣暴風雨驟然而至，引發滾滾山洪，一路將這小小襁褓直沖入海，隨著潮流來到此片海域，被一陣大浪送上沙灘，埋入地裡。最後，與他不期而遇。
「如果繼續待在這裡，牠隨時都會死……」
他戰戰兢兢地抬起那襁褓，舉目四望，只在沙丘上發現一棵瘦小的樹。雞母蟲突然劇烈地扭動起來，掉出了襁褓。他倒抽一口氣，急忙蹲下，雙手極盡溫柔地捧起小蟲，輕輕放回樹洞。為了避開密布的魚屍、大型垃圾與碎玻璃，他們舉步維艱，繞了許多路才走到沙丘底下。孰料爬上沙丘更為艱難，腿腳幾乎無法施力，每踏一步就會隨沙石滑落些許。好不容易翻過沙丘，於另一面找到一處灌叢。雖然沒有足夠粗壯的枝幹，至少有一些土壤。他小心地將那襁褓藏入灌叢，如釋重負地笑了。
7
他盤腿坐著，沉默地凝望大海。太平洋的風徐徐吹來，掀動他的衣袖和頭髮，使沙丘上的草木婆娑起舞。他想起那次旅行中拯救的雞母蟲，此刻應該已展開無憂的新生活了。再過不久，牠便會果敢地將自己化為一個蛹，靜靜地蛻變，然後在某個寧靜的清晨羽化，成為一隻通體閃耀美麗光澤的兜蟲或鍬形蟲，張開鞘翅，伸展透明的薄翼，飛向藍天。
一隻獨角仙從他眼前飛過，轉個彎向他面上衝來，甲冑般的鞘翅黑得發亮，透明薄翼散射七彩光芒。他反射地眨了眨眼，卻再也看不到什麼獨角仙了。牠好像直接鑽進了他的身體裡。
他恍然明白，是誰將他從貧瘠的海沙中挖掘出來，是誰給他勇氣和希望，讓他得到愛與救贖。春天的潮水在他的體內湧動，漲滿他的胸膛。忽然他開口，面朝大海，讀著一封尚未寫出的信：
親愛的L：
應該可以這麼說吧，一切彷彿還沒開始就結束了。我正在慢慢調適自己，不過，我無法忘記我們共同經歷的那些事情，即使其中可能有不少錯誤與遺憾，還是值得珍藏的回憶。
應該可以這麼說吧，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因為你碰觸到我某些不曾被碰觸的地方，給我撫慰和啟發，以及其他種種美好的滋潤。你的擁抱讓我溫暖，你的話語給我力量，你曾是我生命中唯一的溫柔，和你相處曾使我覺得富有。
那是愛吧，我曾無比真切地感受到它的存在。然而現在我已明白有些事情不會發生。如果可以，我還想和你繼續當同學，真的很想。
願你幸福。
忽然他開口，歌聲如海潮，溫柔漫過沙灘。
所有受過的傷 所有流過的淚
我的愛 請全部帶走
8
龜山島在暮靄中若隱若現。整片沙灘上空無一人。他極目遠眺，窮盡綿長的海岸線：北邊的岬角和南邊的灣澳，皆籠罩於濃重暗沉的雲氣中。鷗鳥在頭頂盤旋，越飛越高，化成渺遠的黑點，翳入蒼茫的暮色。海面上亮起點點漁火，遠方的港口出現溫暖燈光。黑夜正沉落下來。
「時候不早了。」他拍拍單車的坐墊，踢走支架，騎上車。
太平洋的風徐徐吹來，春潮的聲音依舊巨大而深沉。
「我們回去吧。」
2012春 初稿
2021夏 修潤
日思夜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