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文摘:懷念吳岱穎老師

1

C’est La Vie 在島上

如果我們之間失去聯絡,在一個下著雨的夜晚
如果你記得生活的一切密碼,而我記得你的名字
在那座看不見泥土的山丘,你會把傘打開嗎?
你會把傘打開,並且為我遮擋帶罪的淚水嗎?
如果我曾被放逐,又回到你的身旁
在開始革命之前埋下我的彈藥,讓手槍生鏽
你能接受我背上的鳥群,為牠們預備屋舍嗎?
你能寵愛牠們如同愛惜自己的影子,並且餵養牠們嗎?
牠們飛過野火纏身的垃圾場,流浪在
大教堂的鐘塔和孤兒院的屋簷之下
牠們練習模仿手風琴的呼吸和旋轉木馬的升降
也學會頂著魔術師的帽子跳佛朗明哥舞,啊!生活!
你看見牠們肩上美麗的槍傷了嗎?別擔心
那些動盪都會化作給我們的寓言,給我們的歌
每一個音符都會因此擁有重量,擊穿我們的信仰
即使我已經乾涸,流不出一滴眼淚,一滴鮮血
我們即將分開,搭乘不同的列車,我們分開
穿過每一個兩兩相異,又無比相似的平原
讓折翼的鴿子帶走橄欖樹的春夢,越過洪荒
教你在遠方揉碎月桂樹葉,有懺悔洗劫你的眼角
別擔心,我們即將分開,像你的神曾經告訴你的那樣
因為夢境無法永遠睡在同一張床上,我們即將分開
我會在夜裡投下燒夷彈,照亮每一座虛構的坑谷
如同你曾經流淚關上的那些畫面:最後的激情,和死亡
如果此刻你從夢中醒來,別擔心,我們已經分開
各自生活在戰爭不願造訪的城市,為了微笑奉獻
如果你看見窗上的倒影你要想起這一切:分開
直到世界崩毀倒退,還原成我們曾經居住在其中的模型




2

群像(詩集《群像》代序)  〔節錄〕

四、眾生

    按照神祕主義的說法,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活在一場夢裡。但在另外一些不那麼確定的時候,或者說,比較陷入妄想的時期,我會覺得自己活在夢中的自己造出的夢裡。

    從某個角度來說,成為莊子與成為莊家之間,有著驚人的相似性。造夢是一種神通,力能通神,給我不自由的自由,無從解脫的解脫。球員可兼裁判,賭客暗通錢莊,造反取經原一人,輸贏不須誰來論,無保無據,免償免還。除了彩頭等於空頭,領不出軋不進,踏破虛空也還在原地,似乎沒有什麼可以抱怨的。

    我在夢中造夢,造我。造天地,也造眾生。我在學院的廢墟上創造偽造的學院,傳授某些來源可疑,顯然也是偽造的知識。且在這學院裡對夢中的那個「我」說,這一切都有意義,人是作為一種會創造意義的生物而取得了在世存在的權柄。世界是神的祭壇,生命本身即是榮耀。千萬別尋死,亦不可覓活。除非真相前來揭穿我們,我們誰都沒有揭穿真相的資格。

    我為(ㄨㄟˊ)人人,人人為(ㄨㄟˋ)我。我之相即眾生相,偽造與無中生有同是一類事。前無所承不代表以後不會發生,無法倒亂時間的排列組合,神眼中的宇宙從來不能為人所見。但活在如流歲月之中,在這蕞爾小島北城城南的男孩路上,侍候公子讀書的日子裡,我隔三差五的總能發現相似的面孔。沒有血緣關係的他們是慈愛之神存在的明證。抽去一些元素,換上一些別的,批次化的創造也未必就真的怠惰了,那只是一種降格的疲憊,諾斯替教派相信的同心圓式謬誤。不很好,也沒那麼不堪。

    「用無限量的重複變幻的例子來解釋的關於組合分析的概念。」我想說的,波赫士已經替我說了。

    我是眾生,我是偽造者。

    我是有道德高度的偽造者,我是缺少道德標準的眾生。




3

此在

你給我用過的舊日子
我在晴空下洗好晾乾
鋪成被枕,夜晚就有了潮聲
你給我淚水煉出的鹽
我用它調時間的味,日日
飲用,日日,宛如你的窗口
呼吸海風,而你不在這裡--

我太想深入,總是離題
在這顆不斷移動的星球上
找不到一間可以居住的房子
我太過憂慮,纏綿難癒
美好只是一種讓人發熱的疾病
渴望世界靜止,萬物各居其位
像我們曾共度的每一天,像你的字句
成為我的話語,你的夢
變成我的預言

一根菸可以換來多少字?
一個故事需要點燃多少根菸?
整個無所事事的春季裡
我只想寫一首詩投進郵筒
說一條公路蜿蜒曲折
一扇窗裡燈火明滅
夢裡有起伏的潮聲
所有的動盪都是獻給明天的歌




4

恆星組曲:太陽

不寫詩的少年C過著一種充滿
詩意的生活。他鍛鍊自己
在科學館和圖書館之間的空地
建構起一座肉身的殿堂
為了溫柔和堅強,為了無以名之的信仰
他分開雙腿,挺直背脊
讓思想指向天空:體內有火
燃燒突如其來的憤怒
像是駕駛金車橫越天穹的阿波羅

少年C記得那獨一無二的神諭:
「認識你自己」。這是唯一的真理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燃燒自己
讓自己成為發光的神
照亮這個潮濕陰鬱持續壞朽的世界
但少年C不知道,這個世界雖然寬闊
卻不寬容,容不下他用激昂的話語
創造的形象。它折磨,虛蝕,消耗
像時間風化岩石,在未來
終會摧毀他苦心經營的肉體神殿

不斷嘗試寫詩的少年C此刻
暫時放下與文字的遊戲,放下手中的筆
改拿一根如他眉角倨傲的齊眉棍
揮舞猶如驅趕圍觀的無知群眾
那是他的舞台,他的權杖
是他在一切敗壞之前
與世界最真實而虛無的碰撞




桃花源頭一座山--讀〈桃花源記〉[1]  〔節錄〕

    向外尋索終有盡,你想,過於龐大的命題只會讓人心生疲倦,更何況政治往往讓人妄自尊大,反而忽略了身為一個人的本質,如同蘇格拉底所說的,只是在追求某種幸福。人生到頭總難以簡單幾句話概括,但你以為提煉再提煉,濃縮再濃縮,剩下來的也不過就那麼幾個字,彷彿能夠一眼看穿,但送進嘴裡品嚐就是五味雜陳,說不出一股味道引人落淚。

    黃碧雲說,由失去,理解存在。如果追求桃花源的心願等同於某種幻影的一再重現,你確然是在攀爬心中的那座山,山路迢遙綿延曲折盤旋,遠遠望去彷若有燈火纏繞著夜闇夢境。你知道這無關乎抵達與否。如果真有所謂的終點,那必然是在夢裡,而不是眼可觸手可及腳步可以勘履的某個地方。你想,樂園之所以能夠成為樂園,絕非因它是天堂的某種具體形象,而是因為它無法為你所擁有,遙不可及,所以才有追求的價值。

    從此相信,你想,只好一追再追。




夢中潮聲侵岸:楊牧〈瓶中稿〉[2]  〔節錄〕

    莫名想起一些小事,人物、場景、情節,鉅細靡遺的,常常也就這樣錯漏而過。非得要苦苦尋思,從那些細節中抽繹出更多的線索,交織拼湊,才能明白思緒的前因後果,不過也就是另一些更微小的現實,在生命中起了作用,藉由記憶呼召自己的來處,想證明一切並非無因自生。那時也就懂得了,偶爾,懂得自己為何而來,又是怎麼走到此刻這個特定的時空,成為這樣的一種存在。

    譬如我清楚記得日光晴好的那天,金色的波紋在花蓮港外的海面上粼粼游移。海風時起時靜,青春初夏躁動不安,教室外卻傳來人聲嘈嘈。一群人說說笑笑,從我們高三教室外走過,校長主任前簇後擁,中間一名灰髮男子,不時點頭說上幾句話,但多半在聽,神情沉靜安詳。他們說,那是我們學校畢業的老學長王靖獻,特地回來母校重溫校園景物。他們多半不知道那是誰,但我認得那個名字,以及他最為人所熟悉的筆名。

    偶然如何成為必然?往前追溯,也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左推右引,引導生命前行,在無人曠野中踏出一條路來,回頭看的時候就說,唉,一切都是命定罷了。彷彿如此,彷彿也未必。升高三的暑假(……)我記得那是星期四,夏夜燠熱,百無聊賴,遂隨意瀏覽電視節目,是《作家身影》。螢幕上,一灰髮男子站在書房的落地窗前(……)他踱步一陣,坐回到書桌前,桌上一封未完成的詩稿。他拿起筆,一筆一畫寫了起來,螢幕左側遂有了一行詩句,朗誦的聲音低沉迴響在我的耳中:「但知每一片波浪 / 都從花蓮開始……」

    是楊牧。

    那天,我寫了生平第一首詩,名為〈雪止〉,描述那太平洋彼岸的詩人,渴望回歸故鄉的心情。從此以後,詩開始向我奔湧而來。冥冥中彷彿真有什麼難以言說的感應,藉由花蓮這塊土地,就這樣傳遞下來了。藉由山海的冥契,積存在我生命深處的山川風物,對於人間一切事物背後,那個巨大而深微,無所不觸的詩意,自那一刻起,有了流洩的渠道,且各就各位地,找到了語詞和語詞間,意象和意象間,自然組合的方式。那是詩的語言,潛流在我生命之中,我再清楚不過,那就是我與生俱來的宿命。




7

環  〔節錄〕

這次我情願選擇旋轉自己
像一枚骰子在宇宙的碗公裡
跳舞,敲撞脆薄的人生
把一切都交給機率與偶然
這條路我已走過無數次
卻從未抵達終點
我熟悉每一種宣告離開的手勢
卻在每個出發的早晨
倉皇折返,尋找遺落的
前往明天的通行證
我用翻箱倒櫃消耗時間
又在黃昏前來回收這一天的時刻
整理並疊起那些散亂的照片
彷彿日子安好如常




8

造夢時代

在那個宿命論者都睡著的時刻
我終於學會單純的、專一的信仰了……
我懷念穴居的時光,一如我
懷念那巨大的,尚未被人跡侵略的
夢的叢林,那是泛靈的居所
以各種聲息光影,存在與
或許不存在的命令、威嚇、憂慮和恐懼
在我們無限廣延的史前時代
創造無數致命的樂趣
我懷念那寬闊、簇新而擁擠的世界:
延伸到語言邊緣的沼澤密生著
無名的毒草、帶刺的藤蔓與小型灌木
它們糾纏並掩藏著各式各樣的水族、鳥禽與小獸的屍體
而無可計數的蚊蚋蠅虻便以震耳
欲聾的聲勢交相爭辯著
死亡的真相:「生命,不過是
為了創造更多死亡的必然過程……」
那時所有的夜晚都黑暗
以素樸的天幕裹住燦爛的繁星
有時它們被想像擦亮,鑲嵌在
神話的中心,有時則黯淡莫名
像是宇宙創造後的餘燼
指示那個我們不可能參與的過程
而我們在巨大的黑夜裡總忍不住
猜想關於命運、群星和神祇之間
那多方角力又互不妥協的辨證關係
(即使我們只是那無限上綱的遊戲
隨時可推倒重來的,唯一一種籌碼)
我懷念那樣的日子,超越於意志的
疫病和災疾,殷殷探詢於偶然性的
巫覡的卜具(他們且殺人祭神以祈平安)
飲水中的寄生蟲,毛髮中的蚤與蝨
蜂螫時留在皮膚上的刺針與內臟
鴆羽,鷹爪,虎狼磨銳的利牙
暴雨中的雷擊和落石
暴雨後迅速漲溢的噬人的洪流
我懷念它們,如同懷念我的親人
(他們總以各種匪夷所思的方式捐棄性命)
遑論那無時或歇的,部族與部族之間的戰爭
為我們平淡無奇的生活所帶來的
一些小小的,嗜血與受虐的樂趣
所有人都在死亡之中
所有人在死後都遺失了名字
所謂的宿命只有一種,而我們無須選擇
如何面對自己短暫的人生(何其怡然的一場演出)
我懷念那時的生活:一條蜿蜒於莽林中的
窄細的食道,等待我們出生
入死,用肉體餵養時間
而時間終將壯大成熟,成人
成為那絕對的意志,在宇宙之外
俯首觀賞文明創造的過程(何其歡虐的一場戲劇)
當我們仍然穴居在萬古的長夜裡
當我們仍然用無知和夢抵禦著理性的黎明……




9

人造衛星之夢

這次我選擇離開,到更高的地方
讓地球縮小成一顆藍色的眼淚
它懸掛在我世界的邊緣
濃縮了一生的,失重的憂傷
為了更加接近於眾神的居所
我試圖向繁星證明自己的存在
我放棄了自己,學習變得輕盈
但它們離我仍舊遙遠
我以為我在旅行
(我是自由的)
我想像黑暗深處的風景
(我想,我是自由的)
我靜默聆聽萬物的聲音
(這是我唯一的任務嗎?)
傳來的卻是沒有意義的言語
(屬於我自己的聲音呢?)
我溫柔俯瞰茫茫大地上人們的生活
背後卻是無邊黑暗與冰冷的宇宙




10

Libido之歌  〔節錄〕

它們宣稱能洞悉我的一切企圖
且以矯正我的異端邪行為目的
「生之至樂無有甚乎此者,
你必須堅守這唯一的道德。」
但我無法不懷疑,所謂的道德
無非是一場寂寞而盛大的遊戲
以生命為宿命,以孩子為棋子
在虛構的世界地圖上攻訐殺伐
只為了一個虛幻的戰果。然而
我不是這裡唯一僅有的果實嗎?




11

一個線上遊戲玩家的辯白書  

我是誰?我是帳號,是密碼
是一個虛無的名字,數字和
光影的信徒。登入之前
我是一則不存在的神話流轉
在平行的宇宙之間尋找棲身的
歧路的花園:一座沒有出口的迷宮
登出以後,我異次元的夢
仍然在雲端的神的伺服器裡
排隊等候下一次輪迴降生
然而我不得不懷疑,所謂輪迴
不過就是對這個夜晚
無限的複製,而降生
則是偽造傳說唯一的手段
我是誰?我是自己的造物
天地不仁的贗品,以剽竊
為美德,過著偷來的人生
我曾經歷法術與妖獸肆虐的
黑暗時代,擊殺過無數
只能存活在想像裡的魔物
並哀傷於他們生命的意義
(生命的意義在於習得殺戮
和掠奪的神奇祕技……)
在另一個盜匪橫行的
無政府時期,我意識到自己
替天行道的宿命足以令我
天天行道,樂在行道,以最
人道的方式解決、處決那些
看起來像是道上兄弟的NPC
(生活的目的在於增進暴力
和血腥的無上樂趣)
但我偶爾也想加入敵對的陣營
撥正反亂,以惡為善,體現
道在屎溺的最高境界:
萬物為芻狗,混沌作熔爐
踐蹋眾生輕賤的身體,熬煉
自我焦黑如瀝青的靈魂
在一塊崎嶇不平且複雜如
人生的電路板上,鋪出一條
通往真理的小徑。但真理是什麼?
恕我直言,真理只是一張
遲遲沒有更新的舊地圖
資訊過期,標記錯誤,許諾你
無法抵達的未來;真相是
當我脫離遊戲設定的主線
誤入於妖魔當道的副本
殺人撿屍,奪寶尋仇,我其實
已闖進了世界的隱喻之中
那是一座更加巨大的,由迷宮
組成的迷宮,言行悖反,天地倒轉
以陷阱為指引,變忠告為妖言
我在世界頻道上恣意發聲、嗆聲
試圖告訴世人何謂真實,何謂虛妄
但我的聲音如風行過水面倒影
漣漪之後仍然是無聲的日常
我是誰?我是虛假的見證者
時間默許的良心犯,在歲月
組成的陪審團前說出我的證詞:
「我知道世界不過是一場盛大的連線遊戲
然而它漫長,無趣,條件嚴苛且無法重來……」




12

維根斯坦的最後漫步  〔節錄〕

這是最後一日了
語言仍然困擾你嗎?
在雪松環繞之地
它只是鼻端的一抹水霧
隱現於你開闔的唇間

意義漫漶的時刻
世界剩下模糊的母音
「語言是我們唯一的居所」
他們無恥地說出這殘破的語句
你迷失了回家的道路

什麼是煙火?什麼是燈窗?
顏色在文字裡淡去
聲響復歸沉寂
那給予我們名字的
已然蒙塵於時間的灰燼




13

夢中家屋

離眼睛最近的,離生活最遠。
一個詩人睡在自己的夢裡
夜用寬大的被褥包圍他
他拆解現實的字句成為
扭曲的鏡象,在黑暗中
建構他虛假的,形而上的王國
消逝的事物在此重新找到
安放自己的位置:一根牙刷
和漱口杯,浴室鏡子上
話語的星星,白色的理想與汙垢
在同一個發光的平面上
照出生活的影子。然後是咖啡杯與
湯匙,一天開始於深濃的苦澀
但詩人還沒真正醒來。他翻身
咳嗽,感覺母親的體溫
仍然在他的額上撫摩
像是不久之前的童年,時間漫長
無聊。那時沒有誰真正在意
什麼是長大,在意什麼是詩
沒有人在充滿意義的白晝時光裡
用一句夢囈建構那不再重來的自己
離生活最近的,離眼睛最遠。




14

在路上

從這裡離開可以到達哪裡?
從這裡穿過生命的圍籬,外面是
一條午後三點空蕩蕩安靜小路
鋪滿腳下。秋天的聲音薄而且冷
提醒我此刻即使離開也僅僅只是
一雙鞋的浪漫,一件衣服的漂泊
影子卻還留在家中整理花園
(那些形而上的旁枝雜葉是多麼需要按時修剪哪!)
我的口袋裡少了一張地圖
僅僅在一條鋪滿秋天的小路上
移動腳步,腳印書寫著疑問
空氣中有乾燥的鐘聲,但我的髮際
還流淌著整個夏日濃烈的汗水
浸濕了發燙的藍襯衫。藍色的樹影
藍色的冥想與呼吸。偶爾
也抬頭望向明淨無雲的天空
小葉欖仁不再伸展枝葉,綠繡眼
收藏自己高亢的鳴聲,像等著被收藏在
秋天的抽屜裡,和許多退回的信件一起
被時間的索帶繫好,蒙塵

轉角的小公園裡傳來孩童
玻璃一般的笑聲,他們在地球儀上
細瘦的小手緊抓著鋼條不放
旋轉著世界,又被世界拋擲
離開中心,那是我們童年的倒影如鬼魅
徘徊不去。他們可會想到這些美好
終有一日,將簡化成薄薄幾張紙
記載著身分,履歷,屬於存在
無悲無喜的重量,收藏在
秋天的抽屜裡?他們是否會像我一樣
被鐘聲驅趕到黃昏的河岸?

日影森森展布在我的面前 
熨貼著濁重的堤防和石灘
乾燥,堅硬,色呈灰白,入夜之後
它們將轉為濕潤而柔軟。這樣很好
世界會用最深重的藍色填滿
萬物之間的孔隙,讓它們默默
沉入自己的喧囂裡:不只是藍
而是眾聲喧嘩的藍。我們就是
這樣深淺不一的居住,參差地
調和。這樣很好,想必是有
更巨大的畫筆塗抹著風景
總有一片影子逆光而行

隔著白晝最後一抹餘光,我猜想這世界
確然存在著一種完整,和諧,與神祕
在下一個季節裡,如同寂寞的家屋
召喚更深沉的寧靜。離開這裡
還能去哪裡?在黯淡的暮色裡
我用腳印寫下一行長長的詩句。這一刻
遙遠的回程突然變得無法清晰




15

回函:致拉撒若夫人[3]

 

「lo fei giubbetto a me delle mie case,[4]
「一個瓶中的世界。」我說

我多麼熟悉你會怎麼說
掏出鑰匙轉動門鎖後
回頭輕輕說你也在
這裡,這絕對不是巧合
當命運帶我們抵達

堆積的衣服與碗盤
每一天的晚餐時刻
我們相對而坐
兩個人,兩道陰影在背後
貼成同一張地圖

我們是這麼走過來的
當疲倦鉤住肩膀
欲望在溫熱的洗澡水裡暖熟
膨脹,浸泡至浮腫而蒼白
潮濕的肥皂味,燥熱的菸

我讓荒瘠的花圃
長出番茄與黃瓜,讓你種植我
在不常到來的下雨天
讓歡樂種植在半瓶威士忌裡
用酒精寫日記,用一枝枯朽的筆
在我的後見之明裡這一切
顯得如此理所當然啊再沒有
任何可以討價還價的空間
彷彿愛情和性在超級市場裡
陳列販賣,彷彿他們住著

如此理所當然啊並沒有任何
毒販、軍火商、皮條客
在我掌心留下電話號碼
(我終於知道他們其實是同一種人
都是我的家人……)

「在我們的沉默裡……」我的沉默
是一條潛艇,用聽不見的聲音
探索世界而世界從未抵達夏天
「一切多美好。肯定是」一切美好
在單薄的二月,房間有蘋果的氣味

這時候我已遠離戰爭
練習修理這個損壞的世界
打電話給每一個號碼
乘著遙控器穿梭在購物頻道之間
我讓自己忙碌

讓自己看起來透明
讓你看見我肚腹裡一隻
蝴蝶正揮著翅膀上下飛舞
為了每一個清醒的明天
所做的種種努力




 

✽✽✽

    2021年6月19日,詩人吳岱穎老師離開這個世界,時年四十五歲。接到消息,最初幾個念頭之一是:四十五歲太年輕了,這在學院裡還是「青年學者」的年紀。然而我竟已認識岱穎老師超過十年。初識老師那年,他才三十四歲吧。

    其實與老師相處的經驗不多,似乎僅限於那些去紅樓詩社社課的週五。而促使我來到那個地下室的,與其說是詩藝與文學,很多時候毋寧說是課後的京華樓餐敘。老師對待學生總是慷慨。即使互動短暫,老師卻早就在我心中留下鮮明的印象。老師經常驟然談論起嚴肅的事物,深刻闡釋生活的本質,卻往往以尷尬自嘲作結。但我始終能夠感覺,在那有些犬儒和憤世嫉俗的語氣裡,潛藏著熱忱與深情。一直覺得自己不太懂詩(雖然寫過一些散文和小說,但我真的不太懂詩),可是在那些日子裡,我確實為老師描繪的「詩意的生活」所觸動,心生嚮往。

    後來我在學院裡打滾,離開了詩與文學好一陣子。這幾天終於開始重讀彼時所傾心的文學,重讀老師的文字(為什麼非得要到這樣的時刻才想重讀呢?),並且買了老師最後的詩集《群像》。那些犬儒、憤世、熱忱與深情,依然充溢於字裡行間。謹摘錄十五段詩文,希望藉此保存老師的一些身影。





[1] 收錄於《找一個解釋》,凌性傑、吳岱穎合著,馥林文化,2008。

[2] 收錄於《更好的生活》,凌性傑、吳岱穎合著,聯經,2011。

[3] 詩人註:〈拉撒若夫人〉(Lady Lazarus),美國女詩人Sylvia Plath的詩作。

[4] 詩人註:但丁《神曲》中,佛羅倫斯的無名氏自殺的理由,意思是「我把自己的家變成一架絞刑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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