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思夜想

1 

這時站在巨大的青槐樹前，我是
猶疑年代裏最不安的信徒

——楊牧

2  弟兄，要不要簽下去啊

    剛入伍之時，軍方安排了許多時間讓我們去聽志願役的招募。那時候覺得有點奇怪，剛入營的新兵，根本不了解軍旅生活，如何能對招募員描繪的願景有所共鳴？現在想來，已經瞭然於胸：那時才是國軍唯一的機會，因為什麼都不知道、如一張白紙的新兵，才有可能一頭墜入那平庸的迷障之中。

    早就決定要走學術之路的我，只是靜靜看著一切上演。說來有趣，第一次聽人介紹職缺、招募人才，不是在什麼就業博覽會，而是在軍營。大略說來，招募人員側重於兩個方面：第一，呈現所屬單位優良的生活品質。幾乎無例外，他們會誇耀他們單位的餐食多麼高檔（來這裡，餐餐都能吃buffet喔……），寢室多麼舒適（四人一間，每人都有一套桌櫃床合一的系統式家具！），硬體設施多麼齊全（健身房！KTV！），上班時間和一般企業差不了多少（來我們單位工作，不需要住在營區裡唷！）……。這對於剛剛被新訓中心的寢室、浴廁、伙食嚇傻的新兵們而言，確實有幾分吸引力，但你只要轉念一想：「我為何要為了這些東西，來當職業軍人？」，那些甜言蜜語瞬即化為浮雲。

    第二，他們會極力凸顯在這個不確定的年代、朝不保夕的就業市場中，職業軍人是多麼安穩的一種工作。不需要害怕被裁員，做滿二十年就有終身俸。各項加給、福利更是豐厚無比。不僅如此，若退伍之後當上公務員，軍職的年資還可累積到公職。不得不說，這些條件確實使人心動，尤其當你慢慢見識到許多職業軍人真是不學無術不思進取卻坐領高薪，更加確信這是一份輕鬆的工作。只是，看著那些人，你突然察覺，若簽下志願役，進入那扇方便之門，你很快就會變得和他們一樣，不由得心頭一緊。

    招募員輪番上陣轟炸了幾天，卻招不到什麼人。據說，在我們這一梯的招募成果是空前的慘淡，想來是我們自視甚高、前程似錦的臺北市大專兵們，不甘於窩在軍營裡過那安穩的小日子。後來軍方似乎是急了，請出隔壁營的營長來向我們傳道。營長的說辭大抵脫不出先前招募員們的套路：職業軍人是一份安穩優渥的好工作，並且它和其他工作的差異，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麼大。就在營長多方舉例，努力消弭軍職和其他職業的差異時，我突然發現這一切實在弔詭：如果軍方的策略是將「從軍」呈現為一種平常的「就業」，透過這種策略招募來的軍人，真的會是「軍人」嗎？軍人終究與其他「勞動者」不同吧，柏拉圖不是在《理想國》說了嗎，在理想城邦中，軍人不能有私產、家庭，因為這些事物會讓軍人的靈魂腐化，妨礙軍人保衛城邦。姑且不論「軍人無私產、家庭」於今是否可行，至少柏拉圖指出了，軍人必須擁有高貴勇敢的靈魂，且維持這樣的靈魂狀態並不容易。

    然而我在這裡看不到柏拉圖所謂的軍魂。我看到了許多帶著市儈的微笑算著當兵多少年可以存多少錢的軍人，他們似乎很少想起可能就要來臨的戰火、毀滅、諸般惘惘的威脅，即使想起，也可以輕描淡寫地說：「本來第一線就是靠你們這些義務役啦，我們負責的是堅守後方陣地。」

    尋思至此，你忽然發覺心底有什麼東西無聲地破裂了，不由得握緊拳頭。

3  語錄

✽
（收假回營，班長們詢問大家的身體狀況）
役男A：「報告班長，我之前得了腸胃炎，現在快好了。」
某班長：「那你現在可以正常地吃東西了嗎？」
役男A：（遲疑）
某班長：「回答啦！可以或者不可以，兩個字或三個字，快回答！」
役男A：「還不行。」

✽✽
（午餐時間）
某某班長（微怒）：「你用那麼多衛生紙來擦餐盤，是不是不想洗餐盤啊？」
役男B：「報告，先把餐盤擦乾淨，比較好洗。」
某某班長：「喔……好。」

4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廈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