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學期開始之前,我已經在杜賓根待了三個禮拜。那是一段「懸而未決」的日子。學期快開始了,但終究是尚未開始。當註冊手續辦得差不多了,我的學生證卻不知道還在哪個郵局流浪。那些日子之中,遇到要介紹自己的時刻,我都會說,我是臺灣來的交換學生。然而,在這個小城東晃西晃了十幾二十天,卻還沒過上學生的日子。確實幻想過這樣的狀況:註冊程序的某個環節出了差錯,無法入學,只好回臺灣。這樣的情境其實滿荒謬的,一直告訴人家我要到杜賓根交換,結果連教室的模樣都不曉得就回去了。總之,無論稱之為「等待」,抑或是「緩步前進」,彼時的我就是處於一種中介狀態,處於某個起點到某個終點的路途之中。如果那個終點突然消失,或者如果我突然被迫離開這個旅程,無法回歸,一切彷彿就失去了意義。不過,如果我抵達了那個終點,一切並不會就此完結:我仍然會,甚至可以說不得不,為自己設定下一個終點,然後重新面臨「在路上」的種種焦慮和徬徨──就像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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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似乎習慣以「起點─過程─終點」的框架來理解我們生命中的各種追求,這大概是「空間中的移動」這種基本的現象所教給我們的。我們追求A,是為了B;追求B,是為了C……。舊的終點會成為新的起點,一個目的之後接著另一個目的,我們似乎永遠都在追求的過程中。但是,我們又渴望能夠停下來,渴望能抵達一個終極的目的,絕對的終點,否則難以去理解之前無止盡的追求。亞里斯多德觀察到了這些,並且告訴我們,那個終極目的就是幸福(happiness, eudaimonia)。我們都在追求幸福的路上。
然而,「在路上」的種種焦慮和徬徨,正是來自於我們只是「在路上」。我們隨時可能被命運迫使著離開這段旅程,再也不能往幸福邁進。而如果我們將生命所有的意義都寄託在幸福,一旦這個終點消失,一切就失去意義了。我們常常會這麼想。總而言之,「我們不必然能抵達終點」(生命的偶然性),以及「意義都在於終點」(終點的首要性),這兩個命題的同時成立,構成了我們要理解生命時,會陷入的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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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化解這個困局,我們可以否定任一個命題。我不確定亞里斯多德將幸福定義為「靈魂依據德行的活動」,是否就能夠否定「終點的首要性」(如果幸福是一種活動,則它似乎不會是一個終「點」)。但是我們可以很直觀地問:如果一個人尚未養成德行,就不幸死去,在亞里斯多德看來,此人和幸福的關係是什麼?他的生命有意義嗎(亞里斯多德說過,小孩稱不上幸福與否)?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出,「潛能」和「實現」之間,永遠都有偶然性,因此就連亞里斯多德也承認幸福需要某種程度的運氣。即使他的理論能夠否定終點的首要性,生命的偶然性卻是無法否定的──唯一「有常」的,便是「一切皆無常」。這或許才是真正嚴重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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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常或許就是生命的本質。只要存在,就隨時可能瓦解毀滅,墮入虛無。我們一面或多或少地意識到這些事情,一面活著,這是我們生命的限制。正是這樣的限制,使我們不時焦慮徬徨,恐懼顫慄。若干時日以前,我曾經歷一段恐懼的黑暗時期,鎮日惶惑不安。後來我的老師告訴我:「人生本來就是危險的。人只要活著,就可能會遭遇各種危險。所以亞里斯多德告訴我們:『要勇敢』。」如果一個人害怕外頭的瘟疫,他可以選擇躲在家裡;但如果一個人害怕的東西就蘊含在生命本身,他根本無處可躲。然而人生終究要進展下去,倘若這也怕那也怕,怎麼可能活得好?勇敢的人不害怕不該怕的事物,只害怕應該害怕的事物。而就算是面對應該害怕的事物,他也會奮力抵抗他的恐懼,為了追求高貴(the noble, to kalon)。面對危機四伏的生命,我們似乎只能努力成為勇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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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這麼多,希望真的有助於安頓身心,產生一些踏實感。
2018年 4月
德國,杜賓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