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這些日子以來在北車經歷的種種，想起你在那裡得到的、失去的諸多事物，巧遇的、錯過的萬般因緣，你便覺得那段時光誠然值得懷念。你甚至認為，若沒有那段北車歲月，就沒有現在的你。
北車，「臺北車站」的縮寫，泛指這臺鐵、北捷、高鐵三線交會處之周邊商圈，從昔至今一直是臺北城最精華的區域。關於北車商圈的範圍界定眾說紛紜，但最大應不會超出東起公園路，西達博愛路，南到衡陽路，北抵市民大道的方框。或許可以說，是以南陽街為核心向外擴展的補教業撐起這中心商業區（CBD）的熱鬧繁華，據說全盛時期，此地曾聚集了超過一萬名的補習班老師。現在雖然已不若當時，不過每到補習時刻，以高中為主的學生潮便會湧入北車，充塞騎樓下的狹窄廊道，帶動餐飲、百貨、書店業者的業績衝上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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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的一切似乎皆從那年暑假開始。彼時你剛剛戰勝了基測，驚險地擠進了第一志願的窄門。你那時常擔憂你的未來的母親，聽說高中英文、數學與國中程度的大斷層，耳聞諸位學長學姊的慘烈事蹟，心急如焚，放榜後沒幾天，便拉著你奔赴北車某補習班試聽。老師的講課方式還算得你心，你也不太想再花時間到別家補習班試聽，於是欣然同意報名英文及數學課程，從此註定你與北車糾纏不清斬除不盡的情緣。
於是剩餘的暑假中你便不得清閒，一週得跑好幾次補習班，忙著要讓自己「上軌道」──你曾經懷疑是否有此必要，但後來徹徹底底地相信了。你坐在偌大的教室裡，坐在上百個和你同樣曾受基測摧殘的生命之中，坐在喧囂擾攘中，萬丈世塵裡的某一角，仰首，盯著黑板上的字跡飛快舞動；低頭，以全速在講義上記下所有該抄的還有可能不該抄的，並抓緊一點點的空檔，嘗試寫下還未被公式及文法稀釋的心情。老師在台上口沫橫飛，一面講解概念公式或文法句構，一面用令人振奮的言語、聲腔，鼓勵你追逐夢想，成為數學之神、英文王者、學測榜首、指考狀元……。你忽然想起，你們都正往大學之路邁進，那一天雖然還很遙遠，但終究會到來──如果你們沒有放棄自己。都還沒上高中呢，你居然就開始想像大學生活的樣貌，好一會兒才回神。
開學之後，每逢補習日，你總是從學校徒步走到北車。並非無車可搭，你只是希望這半小時的路程能讓你多看一些，順便沉澱心情。你步出校門，循南海路轉重慶南路，朝新光三越的方向快步前進。叢生而冷冷清清的杜鵑、朱紅大門的老宅院、時而洶湧澎湃時而平靜無波的車潮，伴著你，走在秋季微涼的空氣中。接近司法大廈之時，通常會迎面遇見幾個綠衣女孩，正嘰嘰喳喳地談笑著。還很內向的你總是偷偷瞄她們幾眼，復又直視遠方，昂首闊步，繼續往目的地邁進。
經過巍峨的總統府、店鋪林立的書街，你一面尋找人群間隙，一面注意到四周補習班的招牌多了起來。在學校，補習算是一個不罕見的話題，同儕們經常互相交換情報，你也從中得到一些消息。你知道你的補習班並不算大，老師的名聲也不十分顯著，而真正響亮的那些名師，你很快就幾乎全背齊了。於北車覓食閒晃時，你常有一種錯覺：這裡彷彿是某塊膏腴之地，補教名師們各據山頭，自立為王，率領手下眾將及大小嘍囉相互爭伐，最終目標都是要統一天下。而你們這些掏錢來補習的學生，便好像是各大王領地內的小老百姓，維持著他們的生存，也受他們照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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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一切逐漸進入既有的模式，高中生活終於將你完全吞沒，原本懷抱著的夢狠狠撞上現實的岩礁，粉碎四散，被潮流捲走，消逝無蹤。你開始學習在團體中保持低調，必要時沉默是金。你嘗試著去無視某些人，只因他們違背你心中對第一志願學生的期待，違背你某些不容質疑與挑戰的信念。你厭惡他們，但同時羨慕、嫉妒著他們的成績，那是你再怎樣拚命也難以企及的高度，而他們得來卻似乎不費工夫。或許他們將來都會成為補習班的廣告（他們幾乎都是大補習班的人），豐功偉業被製成海報印上傳單，吸引更多人報名繳費。北車的各家補習班每年都要以學生成績彼此競逐，展開一場又一場的招生大戰，而似乎大者恆大，弱小者實難翻身。你想起自己不怎麼樣的考試成績，不禁感嘆世界真不公平。
你決定罷手，自外於這場不公平的鬥爭，默默地讀自己的書，做自己喜愛的事，思考只有自己感興趣的問題，寫些只有自己才看得懂的東西……，在盡力維持身為一個學生的本分之外，持續耕耘自己的喜好。你按時至補習班報到，努力聽懂老師講的每一個字，偶爾恍神，偶爾發愣。高中生活如此緊湊，當你忙於課業，遊於社團，喜於思想新境界，悲於世態險惡的同時，日子便像一本勾不起購買慾的型錄，被草草而迅速地翻過去。某天，數學老師於課堂上宣布要換教室，真實原因不明，只聽說是他與班主任鬧得不愉快。新址位於衡陽路上，離捷運站遠了，到學校的路卻短了些。從此你必須記得哪位老師在哪裡上課，避免跑錯地方。你滿希望英文老師也能到新址去，只是盼了好久依然沒有動靜。
東北季風自海上來，狂烈地掃過臺北盆地。風起雲湧，人間不寧。原來數學老師跟補習班主任之間確實有極為嚴重的嫌隙，甚至已經準備訴諸法律。兩大陣營不斷隔空喊話，這邊說那邊背信，那邊說這邊罔顧學生權益……。而兩邊都去的你，聽著不同版本卻大同小異的說辭，竟不知道該相信哪邊才好。後來班主任竟放話要請警察到課堂上抓人，讓你那整堂課都提心吊膽。雖然最後沒有任何事情發生，不過你心底卻持續存在一絲不安，害怕自己可能頓失歸宿。你開始向學校同學探問其他補習班的訊息，想稍微做點預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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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一切平靜地落幕，英、數兩位老師決定自立門戶，在館前路上開了屬於他們的補習班。你終於接近了北車的核心，驚異於它的商業規模以及人潮流量：這裡簡直是學生消費者的天堂，不僅價廉物美，且食衣住行育樂皆備。各類商家密集地匯聚於此，各色制服穿梭在唱片行、文具百貨、眼鏡服飾商店、小吃攤、便當餐飲店、飲料鋪子之間。你很快地愛上了那家便當店，迷戀那樸實而飽滿的清淡口味，連續數次吃同一款便當也不覺膩。你也喜歡附近的鹹豬肉飯，享受著醃肉給予的強烈味覺以及泡菜削刮舌頭，戳刺牙齦，在口腔中恣意翻攪的那股霸道的蒜味。水煎包、沙威瑪、飯捲、滷味、炒飯、湯麵、速食……每一個補習的日子，你都曾為晚餐的選項猶豫。
然而一切並非全然美好。
梅雨季來了，天陰雨溼，連帶影響你的心情，看待身邊事物的目光似乎也憂鬱起來。等便當的時候，你無聊地觀察著工作臺，發現木壁被煙薰得烏黑，肉湯醬汁四處潑灑，在金屬的銀灰上形成棕褐的汙漬。這一秒拿錢，下一秒處理食物的雙手，即使配備了手套還是令人不放心。困在壅塞的人潮中，不時即有粗鄙不堪的話語猛然灌進耳朵，轉頭一看，發語之人好像絲毫未意識到，自己方才已使某人的心中生出煙來，依然笑嘻嘻地將穢言與唾沫不斷噴出。走啊走著，突然一陣令人作嘔的氣味直直捅入肺部－－路邊，幾個人正在吸菸，神情竟是那樣地令你惱火……。
匆匆取得食物，你像要逃出地獄般全力逃離令你渾身不快的人群，搭電梯直上補習班。這裡儼然成為你的庇護所，你享用晚餐，安定心神以後，懷著一顆期待的心，等著老師開講──那時的你已經能游刃有餘地應付課業，並對學科知識產生熱情。你期待神奇的解題技巧、令你捧腹的笑話、意味深長的人生故事，這些都如願出現了。而臺上講者的另一番話，卻讓你陷入巨大的驚駭：為了擠進大學之門，就讀理想的校系，人可以無所不用其極。考試舞弊姑且不論，你沒有想到連備審資料也能無中生有。「只要幾千元，就能幫你做好一本。內容豐富，精采絕倫，全彩印刷，而且你任何資料都不需準備。」他們甚至傳授了「面試必勝法則」：「女生可以說自己曾被強暴，男生可以說至親長輩重病而亡，這樣就能感動評審委員……」慘白的日光燈照得一室通明，你瞠目呆坐，驀地一陣嫌惡襲來。
你若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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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補習班遷回衡陽路上，你也到了該迎戰學測的年紀。你忽然感覺北車彷彿繁華落盡，一段時間過去才明白是自己心境已轉趨淡漠，故所見皆是蕭索之景。補習時間已改為週六的下午及晚上，五點下課後你總要回學校附近和到校自習的同學一起吃飯，談瑣事，談理想，談未來，隨後你又得趕赴北車上下一堂課。有時你會回憶這些日子在北車經歷的種種，然後越想越混亂，分不清歡喜悲憂。
都過去了。你已看遍熙來攘往的人潮，看過各門各派爭名奪利，看懂那些補教老師的作態，看盡北車的榮與枯，也看清自己未來的道路──至少你以為是如此。於是你想就這樣把這段北車歲月走完，然後收拾好感情奔向下一個起點。於是你領悟到自己不過是個過客，而一切無非只是過程。
但若沒有那段過程，就沒有你。
2011年，冬 初稿
日思夜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