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木

1

    一位尚未謀面的教授從遠方來信。群組email裡寫著,既然已經知道誰將在今年秋天加入我們,是時候來調查大家對於新課程的興趣了。我就是那個哲學系即將迎接的新成員之一,如果一切都在軌道上運行。遠方的教授在信中提出四個seminar方案,希望得知我們對這些方案的排序。我最感興趣的方案是“Well-Being and Meaning”。人之幸福與人生意義,這兩個既宏大又無比切身的課題,不斷困擾著我匱乏的靈魂。我的多篇網誌皆涉及對人生意義的思索,其中一篇收到了朋友的回應:

我們都在意義之海漂浮著,試圖想找到可以攀扶的木板,可是我常常想,從來都沒有什麼絕對不會被侵蝕的木板可以讓我們倚靠。或許我們只能學會在深不見底的水裡泅泳,抗拒水的阻力,往遠方模糊的陸地蹤影靠近。

雖然「意義之海」的概念讓我有點困惑,我仍然被留言中深水浮木的意象觸動。數年以來,這些意象似乎一再從生活的各個縫隙顯現,不斷復返。許多時刻,我感覺自己在深水中載浮載沉,奮力划動手腳才勉強不致滅頂。希望和夢想都在遙遠的彼岸,目光所及只有無垠的汪洋。我只能在掙扎與呼吸之間,努力尋找四周的浮木,哪怕它已經開始腐朽,很快就要瓦解碎散。

    而我現在攀上了浮木,要到遠方去。

2

    去年秋天,我終於著手準備申請外國的哲學系博士班。剔除了某些選項後,鎖定北美的二十多所大學。我的夢想和希望就在那裡。在碩士畢業以來多次的嘗試、受挫、猶豫、虛耗、自我懷疑與詰問之後,我仍然肯定自己想走學術之路的願望,認為唯有繼續往學院裡走,才有可能把握此生的意義和幸福(或許我就是死腦筋)。

    申請過程,起初充滿了願景,繼而煩躁疲乏,再來是灰心絕望。最後,我幸運地抓到唯一的浮木。我花了太多時間搜尋瀏覽大學和學者,因為那能夠讓我暫且逃離苦悶的日常、乏味的工作,忘卻自己仍然處於深水之中。花了太多時間吸食願景與作夢,後續的真正重要的工作只能倉促進行。我連續熬夜,甚至頻繁挪用上班時間補眠、準備文件,整體進度卻依舊遲緩。後來我只能放棄申請期限最早的學校,接著就是不斷的放棄放棄再放棄,丟盔棄甲,節節敗退。

    整個申請過程中,我一再對自己的無能感到絕望。我的無能似乎並不在於缺乏學術實力,而是在於常常並未意識到可用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應該要加快手腳的時候,我卻還覺得不急,還想要再休息一下,再多看幾分鐘連續劇。這種時間管理能力的低落,涉及對於形勢和自身能力的錯估,因而也表示我缺乏自我知識吧。另一方面,這種不斷想休息或逃避做正事的心態,也不時令我納悶:不是快要溺死在深淵之中了嗎,為何還能如此無要無緊。

    到了最後關頭,那種退無可退的絕望終於驅使我完成所有文件,包括那篇草草收尾的小論文。我一共送出八份申請,在放棄大半江山以後。

3

我習於安慰自己。所有期限都過去後,我告訴自己,至少我這次努力交出了一點東西,不像之前幾年皆半路而止。雖然只申請了八所學校,我仍舊懷抱希望。希望背後仍舊是深沉的焦慮:若此次申請無果,我就要繼續在惡水中掙扎。懷著複雜的心情,我在一月下旬寫成一篇網誌,探問自己在什麼意義上是個「失敗者」。網誌發表後不久,二月第一天,我收到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錄取通知(感謝該系肯定我倉促寫成的糟糕文章)。

    心裡是輕鬆了不少,但我繼續等待,卻再也等不到更多好消息。那些拒絕信大概都是這樣安慰人的:「申請者都很優秀,遺憾的是我們的名額有限。」「這些決定都是很困難的,你只是這次沒有錄取,這並不代表你沒有實力。」他們說:

“We had a very strong applicant pool this year and we have a limited number of openings.”
“We had a large and talented pool of applicants, and these were difficult decisions made by our graduate faculty.”

我當然知道所謂的pool不是指水池,但腦中不由自主生出畫面。擁擠的池中躍動著各種絢麗的魚蝦水族,而我是其中的一員嗎?

    或許,我只是一塊浮木。

4

    三月,申請結果幾乎底定之時,我在一則臉書動態提及:「我想我應該是抓住某塊浮木了。或許終有一天能結束漂流,登上堅實的岩岸。」這些話語呈現的是「漂流」與「上岸」的對比,似乎表露某種對於確定的渴望。然而,隨著出國的日期越來越接近,留在臺灣的時間越來越少,我卻察覺自己對於臺灣的反感似乎益發強烈。繼而察覺,漂流之所以是不可欲的處境,不僅在於其中的不確定之苦,更在於深水本來就是致命的環境。真正要緊的是,無論是無所憑藉的漂流抑或攀著浮木的漂流,都能使人喪命

    從我認識到交通問題開始,這一兩年來,臺灣在我眼中逐漸轉變為一個毒性環境。不只是「喜歡步行的我發覺步行者正遭受系統性的蔑視和暴力」這麼簡單。以此為契機,我深切體悟,我身處的就是一個缺乏公民意識的自私社會。無論從交通或其他層面都可以看出,這個社會有那麼多人不在乎其他的社會成員,不在乎其他成員也是擁有平等尊嚴的個體。而我無法不在意這些不堪的事實,長此以往,大概總有一天會在憤怒和孤獨之中痛苦而死。

    對我而言,這裡現在就是惡水,就是有毒的土壤[1]。儘管我在此地生根已久,如今環境已變得有害,我當自斷根脈,開始漂流。我要讓自己成為浮木,盼望有天能漂流到足以扎根的樂土。


[1] 我也相信,一定也有許多人覺得,這裡是再好不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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