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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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日本九州的火車上,我第一次看見戴著耳機的幼童。

    鄰座的女孩貌似還沒上小學,正專注看著手機螢幕。隔著她的父親和中央走道,我無法獲知那究竟是什麼有趣的影片。孩子的父親翻閱著某本小冊子,不久後將它擱在腿上,閉目休息。小冊子輕輕滑落到地上。女孩見狀,大聲呼喚,驚醒的父親緊張地要她不要出聲。或許是因為戴著耳機,所以說話比較大聲吧。

    我輩是在中學時代見證智慧型手機和平板電腦的發跡,繼而被捲入洶湧的3C浪潮。不知從何時開始,臺灣已到處都是3C保母。不知從何時開始,在餐廳、捷運、各種公共場所發現帶著幼童的家長,我總感到煩躁。一看到孩童進來,我不免預期那些大人稍後就會拿手機或平板來「照顧」孩子,並且,那些溢出的聲響將立即干擾我的心緒。而我預期的悲劇往往發生了。儘管相當不爽,我卻似乎從未去要求那些家長讓手機靜音或讓小孩戴上耳機,因為擔心事情會變得更麻煩:譬如孩子一離開3C保母就大哭大鬧[1],大人便趁機對我情緒勒索。或許那些預想都不會發生,但是上述的內心小劇場應該足以說明我何以對那位日本爸爸滿懷感激。「日本人真是值得尊敬啊!」我甚至這樣想。

    那些臺灣家長會讓孩子戴上耳機嗎?我猜不會,如果「使用耳機會損害孩子聽力」是很普遍的認知(我在中學時代就聽大人講過「耳機的壞處」)。然則,也有許多證據指出,讓孩子過早、過度地使用3C產品,既傷眼又傷腦。因為在意孩子的聽力而不讓其使用耳機,卻不限制會影響視力和大腦發展的電子產品,這樣好像有些說不通?或許那些家長真的太累了,也十分需要自己的空間。但是如此理所當然地將內部成本外部化,讓處於公共場域中的其他人蒙受苦果,似乎不是一個合格的公民該有的行為[2]

    後來與朋友討論,在我們小時候,大人都是如何「讓孩子安靜下來」。好像是讓他們畫圖、玩一些沉默的玩具,或是一起讀繪本故事書。這些活動對於已習慣3C保母的孩子而言,或許太清淡無味了。「何況現在小孩看到大人們都在玩手機,就會吵著說自己也要……」儘管時代潮流似乎使親職教養越來越艱難,儘管「養小孩很辛苦,大家不能多包容一點嗎?」確實為一種「合情」的論調,但這些並不構成擺脫公民責任的理由。公民社會的每個成員都先是公民,然後才是父母、子女。因此,讓孩子學會在公共場域克制自己,或者至少習慣看無聲的影片,應是家長的責任。

2

    那天到某政府機關辦理文件,結束時已超過下午五點。走去捷運站的路上,不小心撞見令人頭疼的臺灣風景[3]:一堆機動車輛擁擠在對街的國中校門口,等著接孩子回家。我嘆了口氣,轉過頭繼續往前走,忽然發現人行道上有一輛機車從遠處朝我駛來。我迎上前去,在來車前站定,在那個男人轉動車頭想要繞過我的時候大聲說道:「麻煩不要在這裡騎車!」對方應該說了「好」,歪嘴一笑,一時看不出是尷尬抑或輕蔑。這才發現車子的腳踏空間站著一個小孩,似乎是幼兒園的年紀。

    我皺著眉頭慢慢地繞到機車的後面,那個男人立刻發動引擎騎走,到紅燈前才離開人行道。雖然這種狀況也在預想之中,我仍然來不及拍下他的行徑。

    在捷運上,我一直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我忍不住去想,如果那個孩子問那個男人我是誰,會不會得到這樣的答案:「他是壞人,來找麻煩的。」孩子會相信嗎?這世界上是否已經有人告訴他,那樣的行為是不正義的?這個國家似乎有許多人認為「為了(自己的)孩子好[4]」可以證成對於他人權益的輕賤,而這種人甚至能夠在親族鄰里間博得「好爸爸」、「好媽媽」的名聲[5]。想到這個社會可能有不少人讚許那種有毒的道德觀,就覺得非常非常噁心。

3

    不確定從何時開始這樣想:縱使有幸能夠與某人結為伴侶,生養後代也不會是我的選擇。這大概與我開始覺得世界越來越糟有關。要讓更多生命來到這個糟糕的世界去承受苦難,想來是有些殘忍。不過,對我而言更深層的恐懼在於,即使再怎麼努力去陪伴、教養孩子,孩子仍然可能因為某些不可抗拒的力量、某些無法逃避的機緣,成為敗壞的人。這對於愛著他們的人而言,實在是莫大的打擊。


[1] 老實說,比起機器播放的各種音效,有時我還比較能承受孩童的啼哭聲。

[2] 「剛好在場的人們能夠忍受」,並不能讓干擾行為變得正當。

[3] 為了不看見那些,我願意繞路。

[4] 那些「好」是真的好嗎?

[5] 我應該是覺得「做一個正直的人」比「當一個好爸爸」重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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